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棠裡鎮景區開放至夜晚十點,水鄉古鎮的夜景比白日更迷人,入了夜依舊高峰,旅客如潮,間間商鋪燈火通明,一隻隻搖橹船載客夜遊,波蕩開的水面像鋪著層皺巴的金箔紙。
一道嬌小的身軀又慌又急,陷在黑壓壓的熙攘當中,空氣稀薄,艱難往前擠。
江南的春夏季,說落雨就落雨。
雨絲成滴,攪亂了人群,旅客四下疏散,似一地沙子突然被風刮開。
許織夏終於得以呼吸新鮮的氣,但她一口氣都沒先喘上一喘,就不休止地往前奔去。
奔向他們的院子。
太著急沒提前剎步,奔至院門口,一個沒收住,她人都撞上了木門。
許織夏緊接著就去推院門,用力幾下推不開,在陣陣咣當聲響中看下去。
喘息高頻而短促。
驚慌則亂,她匆匆忙忙連夜趕來,這才記起,拉環上著鎖。
雨漸大,許織夏不假思索,拖了張路邊的椅子,牆不高,想翻牆進去。
她很清楚牆內花池的位置,能當作臺階踩一踩,但下雨路湿,雙腳落到花池邊了,一打滑跌下去,膝蓋重重砸了地。
“嗚……”許織夏疼得瞬間冒出淚花,隨即又渾然不覺,撐著地面爬起來,一崴一崴地去向雜物間。
他們自小的雜物,都堆積在那裡。
“吱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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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舊木門一開,嘔啞滄桑的聲音在夜裡難聽又陰鬱。
長年無人居住,燈泡不亮了,幾十平方的空間烏漆嘛黑的,被雜七雜八的物品佔滿。
外面雨聲淅淅瀝瀝。
裡面陰森森的,蕭條且詭異。
但許織夏一點都不怕。
這裡是她的家。
許織夏打開手機的電筒,淡淡的光束在黑暗中掙扎開來,她一刻都等不了,四處翻找起來。
雜物間裡一陣嘲哳聲。
她翻著雜物間,觸景生情,眼睛跟著逐漸湿了,如同翻著自己記憶的倉庫。
有他制作航模的工具,戴過的棒球帽之類,也有她小時候穿過的背帶裙,背過的小書包,用過的布藝碎花筆筒,兔耳朵小茶杯,他射擊氣球給她贏的垂耳兔玩偶獎品,從東棲島帶回來的粉色加特林泡泡機……以及她此生,收到的第一件生日禮物。
那隻小3D藕粉色塗裝模型直升機,尾翼有HB621的字符。
哥哥送的。
許織夏眼圈紅紅的,當時隻道是尋常的點點滴滴都回憶起來,在那晚,她和過去每一秒的自己重聚了。
但許織夏沒有停下來先去感傷。
她眼下急於確認一件事。
折騰得四周一片狼藉,越尋找,許織夏越心驚肉跳,當年穿過的那套童裝漢服,就是見不著。
她在心裡祈求,不要丟棄了,千萬不要……
所有忙亂的聲息,都陡然終止在掀開那隻老箱子的剎那。
撲進視野的,是那套整齊疊著的冬袄漢服。
虎頭帽壓在最上面,和配套的布袋一起。
許織夏坐在地上,看著箱子裡,內心一段詭譎的寂靜,像是在懸崖邊,要落不落地掛著。
終於她慢慢伸出手,捏住布袋時,感覺到裡頭有小小的硬物。
她竭力克制住提到嗓子眼的心跳。
在沒有確認之前,她隨時可能會墜崖,懸著的心會落空。
許織夏氣息完全屏住,緩緩傾斜布袋口,有個冰涼的東西掉落進她掌心。
視線借著手機晦暗不明的亮度去看。
一條項鏈,串著隻骨戒。
獸面紋理和哥哥的耳骨夾一模一樣。
許織夏瞳孔劇烈收縮了下,幾乎是同時手指猛地開始顫抖,全身的筋骨好似都在發酸發麻。
腦子裡雲開霧散,倏地變明朗,漂亮溫雅的少年含笑蹲在她跟前,潤澤的聲音隨之清晰,在耳邊盤旋著。
——謝謝你替我陪著他。
紀淮崇出現過……
哥哥的哥哥,他曾經在棠裡鎮出現過……
許織夏再壓抑不住,大口大口紊亂呼吸起來。
項鏈緊緊攥在手心,她失措地抓起手機,指尖哆嗦得不行,點了無數下才按準通話鍵。
她從沒有哪一瞬間如此刻這般慌亂過。
手機舉在耳旁,舊時的片段,失控地在許織夏腦中浮湧。
“哥哥也沒有家……”
她聽到少年的他,寂寥低啞的呢喃,看到破敗的屋子,暗光影影綽綽,他頹唐地仰靠在木交椅裡。
情緒無比酸澀,溫燙的淚水從她眼角滾下來。
電話良久無人接聽。
反復撥了幾次,都打不通。
雨水敲打著白牆上的青瓦和雜物間的屋頂,噼裡啪啦地響。
許織夏瑟縮在小小的空間裡,淚珠子匯聚到下巴,接連滴落。
她好想立刻把項鏈交給哥哥。
這可能,是淮崇哥哥留下的,唯一的遺物了。
可是許織夏聯系不到他。
在之後的日子裡,她都聯系不上。
過去他在英國的時間裡,她沒有聯絡過他,不知道他那邊的情況,許織夏暫時沒有疑心。
那夜她在棠裡鎮摔傷了膝蓋,出不去,隻好麻煩周清梧過來一趟接她。
鎖的鑰匙在鎮長那裡,鎮長並沒有責怪她亂闖,畢竟這間院子不歸屬景區管轄。
許織夏是在那時才得知,原來那裡仍是他們的私人住宅。
膝蓋沒有骨折,但雙膝的韌帶都損傷得有些嚴重,許織夏難以走動,關在別墅裡養傷。
她有試著聯系他,可他的手機關機了。
察覺到異樣是在幾日後,許織夏一通電話打到了陳家宿那裡,而陳家宿的電話,也反常地關機了。
喬翊和陸璽同樣與他們失聯。
許織夏意識到事情的不對勁。
她想到在紀家屍骨無存的紀淮崇,想到哥哥離開前的那句——
“如果哥哥不見蹤影了,隻有一個原因,哥哥死了。”
許織夏心砰砰地跳。
她急於確認哥哥是否平安,可喬翊和陸璽甚至都不知道紀淮周的身份。
無力感如浪潮,淹沒了她。
夜深人靜的窗前,許織夏坐著輪椅,發呆看著項鏈,不由地想,有沒有可能淮崇哥哥悄悄來看過哥哥,不止那一回。
有沒有可能,他時常獨自在海棠影下,立盡黃昏……
在天有靈聽起來很玄乎。
但就在那瞬息間,許織夏一念閃過,想到了賀司嶼。
她在斯坦福頗受他照顧。
而且,他留過他助理徐界的聯系方式。
窗外夜色茫茫,許織夏手機握在耳旁,緊張地聽著嘟嘟聲,接通的那秒,她脊背忽地繃直。
應是添有備注,徐界直接叫出她的名字:“周楚今小姐,您好。”
許織夏欣喜:“徐特助!”
她不拐彎抹角,直白中裹挾著幾許的難為情:“我想拜託賀司嶼先生,幫個忙。”
“您請講。”
“我想知道,我哥哥在英國的下落。”
“好的,我會轉告先生。”徐界禮貌:“不過近日,先生陪太太在國外度假,何時能回應您,我不保證。”
期望是一劑加強意志的特效藥,也是一種慢慢折磨的冷暴力。
但許織夏沒有辦法,如果賀司嶼都無從得知哥哥的下落,問誰都是走投無路。
她隻能等。
最好隻是她多心了。
因為哥哥說過,他一定會回來的。
路都走不了的半月,人被困住,思緒好似也跟著雙腿被困住,沒有接到徐界的回電,許織夏時不時就陷入低落。
這般心情止於她去醫院復查的那天。
檢查無恙,明廷送她回到別墅,再開車去公司,就在她要進別墅的時候,望見了停靠路旁的那臺黑色商務車。
徐界拉開後座車門,請她進去。
許織夏張開唇,身體裡的血液搖曳,沒有遲疑地跑過去,鑽進車裡。
男人搭著長腿,手指交握闲闲落在腹部,骨相優越的臉略微一側,矜貴的腔調徐徐:“好久不見,小周同學。”
他佩戴袖箍,西服馬甲紳士如舊。
不似初見時冷漠,這個稱呼顯得他們有幾分交情。
確實三年沒見了,許織夏有從新聞得知他的事,極有分寸寒暄:“那三年您……”
賀司嶼淡而一笑:“都過去了。”
見他釋然,許織夏眼眸這才彎成月牙:“賀司嶼先生,很高興再見到您。”
賀司嶼彎了下唇,食指指尖輕輕點動著:“你拜託的事,我確實能辦到。”
許織夏雙眸瞬亮。
正想回話,便又聽見他不緊不慢說出後半句。
“可我在想,我要如何說服自己幫你這個忙。”賀司嶼耐人尋味的目光掠過來。
許織夏心一緊:“你不願意?”
賀司嶼眯起了眼眸,但唇邊仍舊帶著笑:“你哥哥他前段日子,可是狠狠敲了我一筆。”
聽上去,他和哥哥有所恩怨。
許織夏事急從權,眼巴巴地誠懇道:“我替哥哥向您道歉,但我真的很擔心他,拜託您了。”
“擔心?”賀司嶼眼底流露出一絲似真似假的笑:“他一個就要迎娶伊迪絲公主的人,有何可擔心的?”
肺部的空氣似被一下擠壓了出去。
許織夏怔怔問:“什麼意思?”
賀司嶼修長手指,慢條斯理拿起扶手箱上的信封袋,遞到她面前:“英國的籤證和機票,都為你辦好了,以及紀家的通行證。”
他故意停頓,再道:“婚禮就在三日後。”
許織夏迷茫接過:“您讓我去搶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