遮遮掩掩是欲蓋彌彰。
有時候自以為的坦坦蕩蕩,也是一種欲蓋彌彰。
隻不過她自己沒有意識到。
許織夏也沒多餘的心思去想其他,他自然而然的一聲周楚今,就像一片沼澤地,讓她的思緒陷落。
已經很久很久,沒有人叫過她這個名字了。
這些年,隻有在夜深人靜的燈下,寫日記的那幾分鍾,她才能感覺到,自己還是那個周楚今。
現在的周楚今,隻活在那本日記裡。
日間刻意回避的氣氛,終於還是在他這聲依然如故的周楚今裡,迎來了遲到的沉重。
許織夏腦袋伏在臂彎裡,淺淺合上眼:“哥哥記不記得,你上高中的時候,被老師留在辦公室寫檢討?”
“……哪回?”
聽不出他平靜底下的翻江倒海。
“你沒有來接我那回。”陷入回憶,許織夏聲音跟著空遠:“那天哥哥說,多晚都會來接我的。”
回憶的長河裡,夕陽半暗的橙光湧進教學樓長廊,高一二班門口,小女孩兒眼淚兜在眼眶裡晃。
一路奔回的少年喘著氣,蹲到她面前,好脾氣哄她:“就算隻剩半條命,哥哥爬也爬到你面前,好不好?哥哥永遠不會丟下你。”
“哥哥,”許織夏柔聲細語:“周日晚上我在機場等你,你答應要送我的。”
對面沉著鼻息“嗯”了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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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保證你會來。”
“哥哥保證。”他說:“多晚哥哥都會來。”
他嗓音幹澀,混雜著一種沉淪在深壑裡的渾濁和粗重,氣息有幾分事後的力竭。
可能他正仰躺在床上,也闔著眼睛,當年的保證,一字不差地重復給她聽。
“哥哥永遠不會丟下你。”
許織夏深深彎起了唇。
面目全非的這一生,他是獨一定數。
那年棠裡鎮染坊的曬場,高高的竹竿架上,一條條純手工染布如在雲端,搖曳風中。
她捏著小杵棒,一下一下搗著木臼裡垂絲海棠的花瓣。
胭脂粉色的織布晾上竹竿,曬場掀起的半生故事裡,也有了她的一段。
四年後的這個夜晚,桌面擺著量尺,布膠,針線之類的工具。
許織夏用這塊織布,做了三個小時,手工縫制了張布藝書皮,套入內芯本。
夜色慢慢流過,臺燈下多了件溫暖的時光物。
她握著筆,在本子的扉頁,用漂亮的行楷,認認真真寫下那幾句屬於他們的小詩。
【淮水悠悠,智周萬物。
楚楚知微,今可休思,】
當晚宿舍九層的一間臥室,臺燈的暗光一直亮到午夜,而中環會所頂層套房的燈卻是整宿不曾亮過。
紀淮周靠在床頭,浴袍頹然垮著。
主臥無形中爬滿禁忌的手,密密麻麻,把空氣撕扯得扭曲,手心留過的惡濁似乎怎麼都衝不散,汙穢的氣味留下了他無恥的罪證,和這個夜晚所有的混亂不堪,都隱匿在黑暗裡。
那股子燥鬱悶得他喘不上氣。
她在電話裡叫哥哥,她的每一聲哥哥都讓他厭惡自己,他最厭惡的,是他一邊隱忍著心底的醜陋,一邊在她純潔的聲音裡口幹舌燥,克制不住想著她解渴。
她根本不知道自己的哥哥剛剛玷汙過她,不知道那幾段秘而不宣的安靜裡,她哥哥的心思有多下流。
不知道他們之間那面絕對安全的牆已經崩塌,她再靠過來,隻會跌入一個偽君子陰暗的禁室。
他慢慢睜開眼,陰沉的底色暴露在昏暗裡,欲望帶著癮,催著他重新拿起指間的手機。
光映在他臉,暗味的眼神,顯得他那一刻像個完美犯罪的敗類。
屏幕點開的相冊裡都是她的照片。
從五歲到十八歲。
她小小的臉蛋沉在他掌心,睡得很香,兩頰還鼓著沒咽下去的肉包子。
院子裡她握著遙控手柄,仰著臉去看那架他送的藕粉色塗裝模型直飛機在天上飛。
羅德斯玫瑰第一次盛開,她抱著小橘在花池前眯著眼笑。
被隔壁鄭叔家的幾隻大白鵝,在巷子裡追著跑,哭喊著哥哥逃向他。
吃著西瓜罰站,還要癟嘴委屈。
……
他們也有很多一起的照片,比如那年臘月在書院天井,他靠坐在藤木搖椅裡,拎著一壺冬釀酒,她戴著虎頭帽,雙手託著一隻紅柿子,捧到他面前,獻寶的樣子把他也惹笑了。
……
初中到高中,一身校服背著書包,有時他給她扎馬尾,有時編她最喜歡的魚骨辮。
參加過省市無數場古典舞比賽,她總能抱著獎杯站上舞臺。
……
他溺在唇邊笑意,在照片裡她一天天長大,眉眼間逐漸有了少女模樣的同時,一點點變了意味。
眼底那片靜謐的深海,也隱現掙扎,割裂出了海浪潮湧的痕跡。
少女時期的她,皮膚雪白,雙眼靈動,露在短褲小吊帶外的胳膊和腿,是有肉感的纖細。
金燦燦的陽光灑下,她站在院子裡,歪著腦袋,擦著湿漉漉的長頭發,渾然不知腰際停了隻小蝴蝶。
他笑著拿出手機,想拍給她看,她在那個瞬間似有預感地,忽而回了眸。
鏡頭裡的她,直直地和他對視上了。
那雙眼睛清澈,一塵不染,將他骯髒的心思暴露無遺。
屏幕倏地熄滅,他仰頸閉上眼。
小女孩年幼無知,在青春期難以界定自己的情感,混淆了對他的情意,情有可原。
可他作為一個在遇見她之前就已經心智成熟的男人,反而沒約束住自己的道德,才是真正的不可原諒。
她是糊塗的,會走向清醒。
而他始終都是清醒的,卻在往背德的深淵墮落。
紀淮周胸腔裡的窒息感強烈,他從未想過,自己會有這麼一天。
對自己養大的妹妹有性欲。
是罪麼?
這個問題埋葬在了深夜裡,黎明之際,有光照進來,他依然還是她表面不含一絲雜念的哥哥。
許織夏回舊金山的航班在周日晚八點左右。
但世間的一切都在瞬息萬變,總是不如人願。
再過幾天,就是紀淮周按家族規定,接管紀氏總部的日子,但他近月過於張狂,在港區流連忘返,於是紀世遠派鍾遒和幾個心腹親自前去,美其名曰請他回英國。
四年的監視,非但是管制他與那個小姑娘再見,也是在逼他就範,隻要答應聯姻,他就能自由。
他們到港區請他的那天,正好是周日。
如此眼皮子底下,想要悄無聲息離開一趟,不如平時容易。
為他能脫身,陳家宿想了出調虎離山,僱了名演員,設計仇殺的戲碼,制造混亂,以便引開保鏢。
畢竟暗殺這種事情,在這種明爭暗鬥的龐大家族裡,實在不足為奇。
何況接他回英國的私人飛機就在機場。
過去見到妹妹,隻需要那麼幾分鍾的時間。
夜晚七點多,一臺鑽黑色古思特轎車從中環會所,開至港區國際機場。
保鏢拉開車門,陳家宿跟著紀淮周邁下車。
夜色如同當年在杭市機場錯過的那晚,無星無月,路燈光影暗淡。
紀淮周沉著眉眼,一步步走向航站樓。
“哥哥,你能來送我嗎?”
“你保證你會來。”
他後面跟著鍾遒和幾個簇擁的保鏢,陳家宿不動聲色往後退了退,有意無意隔開他們的距離。
“哥哥保證,”紀淮周想著那晚,他在電話裡的話:“多晚哥哥都會來。”
航站樓的玻璃感應門敞開。
迎面出現一人,全身都是黑的,戴著口罩,黑色帽檐壓住了上半張臉。
這時,褲袋裡的手機振動起來。
無疑這是一通他不得不接的電話,他掏出手機,垂眸瞧了眼,屏幕上果然顯示著小姑娘的來電。
餘光不經意掠見一道匕刃的暗光。
紀淮周瞳孔忽縮,敏銳抬眼。
電光石火間,黑衣男子猛地撲向他,朝他腹部狠狠捅下去。
紀淮周悶哼弓下腰,額際青筋一跳。
他清楚感知到了尖刀真實刺穿皮肉的劇痛。
耳底一陣嗡鳴,保鏢迅速追捕而去的混亂的聲音裡,有陳家宿一聲驚愕的“二哥”。
掉落在地的手機還在振動著。
紀淮周低下頭,手捂到腹部,摸到一手湿熱。
“小姑娘,再不過安檢,小心停止登機哦。”或許是她等在安檢口外太久,安檢員善意提醒了她一句。
許織夏回頭,禮貌道了聲謝。
電話無人接聽,雖然芙妮他們幫她辦理了行李託運,但再過十分鍾,她也必須得過安檢了。
許織夏放下手機,玻璃門冰涼,她凝著眉望出去,想起當年在油麻地警署,她也是這樣,趴在門上,想著他望眼欲穿。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
許織夏的心跳就像屋檐滴滴答答落下的雨水,煎熬和忐忑不休不止。
走出航站樓,天地間夜色沉寂。
許織夏失落地垂下眼。
就在動了放棄念頭的那一秒,一隻寬大的掌心落到了她的頭頂。
許織夏屏住呼吸,頓然昂首回眸。
路燈朦朧的暗光下,男人輪廓分明的臉映入視野。
許織夏暗淡的眸子一下子亮起了眼神光,笑容蔓延到了整個面部:“哥哥!”
紀淮周摸了摸她的發:“對不起,哥哥又來晚了。”
許織夏飛快搖搖頭:“沒錯過。”
紀淮周翹了下唇。
相比平常健康的淺紅,當時他的雙唇不是很有血色,港區那麼悶熱的天氣,他居然反常地搭了件黑外套。
許織夏眼底浮起茫然的擔憂:“哥哥看起來不是很有精神,是不舒服嗎?”
“沒有。”他不假思索,平靜的語氣不露出一絲破綻:“隻是累了,哥哥從英國過來,剛下飛機。”
許織夏一知半解地點了下頭,時間緊迫,也容不得她置疑,她忙不疊脫下肩上的書包,取出她做的那本布藝日記本,遞到他面前。
“哥哥,這個給你。”她抬著笑意濃鬱的臉:“書套的織布,是以前在染坊,我自己染的。”
紀淮周接到手裡,拇指指腹摩挲了下,斂著眼睫,不知是在思考,還是在壓抑紊亂的氣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