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身時,桌面上的電子小鍾正好閃到晚九點。
許織夏頓在那裡,過去半晌,她鬼使神差地走向陽臺。
她在九層,望下去。
宿舍樓下的空地,有一盞供電不足的路燈,那束半明半暗的光下,他人在車外,倚著臺低調的黑車子。
看不清楚臉,但許織夏就是知道是他。
其實她今晚根本沒有要聽的公開課。
許織夏坐回書桌,每次都坐不住幾分鍾,就要悄悄到陽臺再看一眼他還在不在,來來回回跑了有五六趟。
第七次回去坐著,許織夏心煩意亂地伏到桌面,下巴耷著胳膊上,內心很矛盾。
他為什麼還賴在她宿舍樓下。
這麼晚了,不是到他花天酒地尋歡作樂的時間了嗎?
她哥哥才不會這樣。
她一點兒都不喜歡紀淮周。
他好煩。
許織夏咬住下唇,在心裡自己跟自己鬧脾氣,這時候,耳畔回響起他自帶蠱惑的聲線。
——哥哥見你一面不容易。
許織夏斂著眼睫,聽著自己的心髒慢慢在跳,過片刻,她突然又起身,到陽臺,往下望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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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前空空的,一個人影都沒有了。
許織夏心跳空了拍,當即趿拉著拖鞋奔出臥室,驀地拉開門。
帶著慣性正要衝出去,迎面就是男人高大的身軀。
許織夏急剎步,錯愕地看到樓下那個不見蹤影的人,就在眼前。
“你那個三分球太爛了!”
“講講道理,今晚輸掉的兩分都是你沒防守住……”
過道盡頭的電梯間,傳來裡斯和桑德的聲音。
許織夏一驚,顧不得想其他,慌忙拉住他的手,把他往屋裡拽,低聲:“你進來。”
電梯間的腳步聲逐漸逼近,紀淮周卻岿然不動,隻是淡定地靠著門框,好整以暇看著她。
許織夏抬高臉,眼巴巴望著他嗔道:“哥哥……”
他翹了下唇角,這才給出反應。
“終於肯叫我了?”
第30章 無心良夜
【直到四年前,世界不再如我所願,我才明白什麼是真正的長大,明白依賴與喜歡都是錯。
那時我就不再依賴你了。
或許是從今天開始,我不確定。
——周楚今】
-
裡斯和桑德出現前的最後一秒,紀淮周順著她拽動的力,老實進了屋。
許織夏一路拉他進到自己的臥室裡,不敢在客廳有片刻的逗留。
芙妮和曼迪都在各自房間,如果她們看見,事態肯定要比被裡斯和桑德撞破失控一萬倍。
畢竟他確實是有幾分姿色的。
許織夏輕輕合上門,不放心,又“咔嗒”落了鎖。
身後似有若無一聲透著鼻息的低笑。
許織夏回過身,看到他。
今晚他摘了墨鏡,那雙黑裡泛著暗藍的眼瞳,沒有遮擋,既視著她。他的眼睛總是如此深邃,望進去,人仿佛也跟著往下墜。
此刻他看著她,就像幼年和少女時期的她看著那一池親手養到盛放的羅德斯玫瑰,眼裡都是愛護和滿足。
消逝的那十三年,他就是用這樣的眼神,看著她一天天長大。
對視間,白日裡那幾分陌生感慢慢在許織夏心裡消散。
他鼻骨上的淤痕已經很淡,但還是難以忽略,醉酒那晚出走的部分記憶回到大腦。
許織夏頓然想起,那天見他,他是帶著傷的,顯然同誰打過架。
過去好些時日了,他嘴角的傷痕已經幾不可見,隻是脖頸上系著條阿斯科特領巾。
雖然很養眼,但許織夏總有種,那並不屬於他的感覺。
他一向不鍾情多餘配飾的,不過也許是他的品味變了,他重新戴上的耳骨夾,是否就在表示,他的生活接上了少年時的斷軌。
但也可能,領巾是為了掩飾頸間那道痕跡未褪的傷口。
隻是一個對視,她就思緒亂飛。
意識到這點,下一秒,許織夏就躲開視線,有點兒別扭地怨言:“你還笑……”
他還是同過去一樣,時不時就要捉弄她一下。
明明有安全扣,非要忽悠她找手銬的鑰匙,明知道酒很辣,非要突然給她抿一口,然後看著她皺巴巴的臉笑。
“鬼鬼祟祟。”
他漫不經心奚落,語氣卻又在慣著。
從小時候她喜歡在他睡著後,蹲到他枕頭邊上起,他就時常調笑她鬼鬼祟祟。
“人家瞧見了,我解釋不清楚。”
許織夏溫吞,他倒是不痛不痒:“你哥哥來看看你,有什麼解釋不清的?”
臥室裡沒有一星半點的聲響,許織夏盯著地板,那裡掉著一根頭發絲。
她聽見自己問:“我還有哥哥嗎……”
情緒很寧靜,但他能、也隻有他能聽出其中的委屈。
紀淮周突然喘不上氣,目光定在她臉上,再講不出一句話。
這四年,她的模樣沒有太大變化,眼廓弧度圓且闊,嘴唇鮮紅,鼻子是小巧的,有著小姑娘的精致,就仗著自己底子好,依舊不愛化妝。
長發披散著,襯得她的臉更小了,從前那張鵝蛋臉線條圓潤,是沒有稜角的,但現在瘦了一些,也弱化了眉眼的幾分青澀。
他的骨頭回來了,卻在陣陣作痛。
紀淮周眸底壓著暗湧,手指陷入她濃鬱的發絲,拇指指腹抵到她額鬢,緩緩摩挲。
她仰起臉,透過那雙空泛的眼睛,紀淮周恍惚看到了當年那個五歲小女孩兒,眼裡有著同樣的孤獨。
心被什麼刺了一下。
他照顧了十三年的小姑娘,一步步牽著她登上百尺危樓,教會她勇敢,教會她手摘星辰,可似乎也是因為他,她墜下高樓,摔得粉碎。
紀淮周不是矯情的性子,但在妹妹面前所有原始的性格都會被撕碎重組。
他看著她的眼睛說:“哥哥回來了,今今。”
許織夏別開臉,良久,她才抬回起頭,語氣顯露出女孩子在哥哥面前不自覺的嗲意,質問道:“你現在是紀淮周,還是周玦?”
紀淮周因她那點兒嬌氣,不由彎起唇,瞧著她慢慢悠悠地笑:“這不就是兩個名字麼?”
許織夏蹙著眉,眼裡泛濫著很深的執拗:“這不是。”
見他愣著,許織夏扭頭就走。
她坐到書桌前的椅子上,垂眸不語。
紀淮周琢磨著她心思,跟過去,雙手支住膝蓋,人半蹲下來,彎腰和她平視:“不管是紀淮周,還是周玦,你永遠都是我妹妹。”
他是在保證,他們十三年的兄妹情,不會因為一個身份就被抹去。
如果隻是幼時的許織夏,這時候已經被他哄好了,眼淚汪汪含著他買的糖畫,軟糯糯地叫哥哥。
但現在的許織夏,不隻是青春期對哥哥動了不該有的心思的許織夏,也是明知禁忌,卻還是偷偷寫了四年日記的許織夏。
現在的許織夏,聽出的是另一層意思。
哪怕過去四年,哪怕他們早已不在同一戶口本,哪怕不再有法律上的束縛,她依然也隻是他的妹妹。
兄妹情從來無關風月。
隻不過因為十三年相依為命的感情,讓他們如同惡魔的左右眼,這樣深刻,難以分割。
他是個骨子裡有侵略性的人,是個蔑視禮教的人,隻要他想,他不會在乎道德觀念,就算血緣緊密相連,他也能做出在陰暗潮湿的欲望裡夜夜風流的事情。
但他沒有,他這個哥哥當得沒有一絲雜質。
證明在他那兒,他們的關系,沒有兄妹以外的可能。
許織夏不知道自己是四年前就明白其中道理,還是在這一刻恍然大悟。
也不知道自己心裡那艘背德的小船,是四年前就沉了,還是在這一刻才徹頭徹尾沉入海底。
總之這一刻,她想要向自己妥協了。
心很累,想掙扎都沒有了力氣。
算了。
不管是紀淮周,還是周玦,都算了。
長久的相顧無言。
許織夏終於暗自吸了口氣,努力不被看出勉強地牽起個笑容,溫順喚他:“哥哥,我吃過晚飯了。”
她乖得和從前沒有兩樣。
遙遠的一個畫面倏而蹿出紀淮周的腦海——小孩兒眼圈紅紅,鼻音濃重,對著他說,哥哥,我會乖的。
紀淮周斂眸笑了下:“吃的什麼?”
在便利店糊弄了個飯團,但許織夏當然不會說,隻若無其事回答:“和同學吃的。”
紀淮周直起腰背,半倚半坐到桌沿:“那怎麼辦,哥哥一直在等你,還沒吃呢。”
許織夏揚了揚睫毛:“我這裡隻有泡面。”
聞言,紀淮周看住她,目光穿透力很強:“叫你好好吃飯,沒聽話?”
“不是,半夜餓了才吃的。”
許織夏又說:“哥哥不吃飯嗎,很晚了。”
紀淮周下巴輕抬:“那給哥哥泡一碗吧。”
許織夏怔住,隨後便聽他哼笑一聲,一語道破她心思:“趕我走呢?”
她眼神飄忽了下,沒講話。
他再不走,她就要裝不下去了。
紀淮周不捉弄她了,揉了把她的腦袋,帶著管教的口吻:“可以睡了,哥哥過兩天再來看你。”
離開她的宿舍,步回夜色裡,人到車前,紀淮周停住,回首仰頸,往上望了一眼。
九層的窗玻璃內透出朦朧橘光。
小姑娘不再是以前的小貓體質了。
——你現在是紀淮周,還是周玦?
他半闔下眼,若有所思。
車子一路開到中環會所地下車庫,紀淮周長腿邁下,沒關門,車鑰匙隨手一拋。
單獨候立在旁邊的保鏢凌空接住,心領神會地代替他坐進駕駛座,立刻將這臺車子開離。
紀淮周雙手抄進褲袋裡,面色沉冷,先前在薄扶林道的縱容和耐心早已沒了影兒。
眼底隨之替上的,是三分喜好吃花酒的公子哥的浮浪,和七分不正眼瞧人的傲慢。
私人會所的雞尾酒吧音樂節奏鼓動,氛圍燈光霧斑斓,他沒露面,直接走了內部通道,去往包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