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是常去作坊給油紙傘題字作畫的人,變成了許織夏。
流年匆匆也過去。
她仿佛站在時光裡,接過了阿公阿婆留承下來的筆。
隻要天晴,那張古石象棋桌對局的爺叔從不缺席,每回紀淮周牽著許織夏放學經過,都要被招手叫住:“阿玦,快來給我看步棋。”
紀淮周總是笑笑:“觀棋不語啊,袁老叔。”
“哼,那你來陪我下一局!”
一張藤編小椅子,許織夏經常就這樣坐在紀淮周旁邊,腿上託著盤爺叔們給的花生零嘴,看他們下棋。
這些,或者不止這些,都是許織夏的月亮。
月光太明亮,不想烏雲遮住它。
許織夏不知道那日在鎮長家裡,他們有沒有商量出具體結果,但項目還在前期調研階段,至少短時間內,棠裡鎮還是她寧靜的小烏託邦。
-
陳家宿和喬翊突然而至,是因為再過幾天就是夏至。
夏至是許織夏的生日。
去行舟上學,路程上住在棠裡鎮最方便,但假期或特定節日,許織夏都會住明家,這是多年以來,紀淮周和她不成文的約定。
因此生日周,許織夏都在明家。
陸璽是常客了,但陳家宿和喬翊長久沒來,這麼一聚,那晚別墅特別熱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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庭院落地窗前圓桌家宴,一桌佳餚美酒。
明廷出酒窖,襯衫外一件西服馬甲,袖口挽上幾褶,手裡拎著兩瓶伏特加回到餐廳。
喬翊起身主動去取開瓶器。
陳家宿端過一瓶細細看:“Krug酒莊16年份的限量,破費了啊,明叔!”
“你們叔叔正愁沒人陪他喝酒呢。”周清梧笑著,託著陶瓷燉盅走近,小心擱到許織夏面前:“小朋友喝不了,寶寶吃這個吧,魚膠湯。”
許織夏彎頸湊到溫熱的燉盅邊嗅了嗅:“謝謝小姨。”
陸璽一瞧:“周姨,給我也來一盅唄。”
“你不喝酒了?”
“我也想補補啊,公司剛起步,每天累夠嗆!”
周清梧笑嗔:“讓你跑去創業。”
“蠻好的,男人就該這樣。”明廷開著酒,幫腔:“有統籌千金的資本,也有白手起家的勇氣。”
周清梧乜他一眼,揉揉許織夏的腦袋:“女孩兒也可以。”
許織夏仰起頭,剛含了塊魚膠湯裡的雞肉,臉頰鼓鼓的,聞言露出乖順的笑容。
他們有說有笑,喬翊卻在這時發現,某人背著他們不講話,一直默默在吃菜,甚至還盛了碗米飯。
喬翊一語道破:“你吃上了?”
紀淮周慢條斯理嚼著牛肉:“墊肚子。”
“……”陳家宿和陸璽兩道目光倏地匯聚過去,反應過來空腹喝酒容易醉。
雙雙憤慨:“太狡猾了!”
隨後許織夏就看著紀淮周的酒杯被斟滿。
幾個哥哥要罰他酒。
他提起酒杯,手指修長有勁,手背有著明顯但不過分凸起的青筋,跟班裡的男生都不一樣。
感覺有些……色氣。
許織夏不經意入迷了,可能是以為她想喝,紀淮周彎唇,酒杯遞到她下唇,杯沿碰了一碰。
玻璃杯貼到唇上涼涼的,一絲傾斜的角度,許織夏一不小心抿到一小口。
伏特加濃烈的辛味刺激到舌尖。
“嗚……”許織夏被辣得咬舌,眉眼瞬間皺巴巴。
“哎呦,”周清梧心疼地忙喂許織夏一口湯,然後輕抽了下紀淮周的肩:“不準喂孩子酒!”
紀淮周懶笑著承下:“她還不能喝呢?小時候跟孟熙和陶思勉那兩個小鬼偷喝了多少回冬釀。”
“那是甜的……”許織夏底氣不足。
“甜的,”紀淮周不緊不慢調笑:“站都站不住,差點兒一屁股壓死元寶。”
“元寶誰啊?”陸璽好奇。
紀淮周:“棠裡鎮的狗。”
“……”
“欺負妹妹你還有理了。”周清梧護得很:“後天妹妹生日,禮物都準備好了沒有?”
另外幾個都拍胸脯了,倒是紀淮周拎著酒杯送到唇邊,罰的那杯酒一口飲盡,又倒過杯子示意。
而後才慢悠悠問:“想要什麼?”
許織夏看過去,指腹下意識摩挲著燉盅的陶瓷外殼,靜靜對視幾秒,腦子裡忽地冒出一個她自己都感到荒唐的念頭。
“想要哥哥親手染塊藍色的布。”
紀淮周當是聽錯,匪夷所思地笑了:“胡言亂語,醉了?”
“我想用來包我的日記本……”
“日記本哪天不能買?”
許織夏渴望地望住他,活學活用:“程奶奶說,傳統手工比機械生產有感情。”
他發笑,空酒杯在指間把玩了兩下,擱回桌面時碰得輕響:“還手工呢,你不如要我的手。”
許織夏遺憾低回下頭,重新握上小湯勺。
其實他的拒絕意料之中。
-
蘇杭春夏多煙雨,清晨天空陰冥冥的,雨打梧桐。
在雨裡被淋得亮黑的越野車臨時停靠校門口,駕駛座車門打開,紀淮周撐出一把傘出來,繞過去拉開副駕駛的門,一條胳膊倚上車門,俯身對著車裡的人。
“今天放學小姨父接你。”
書包剛背上肩,聞言許織夏揚起臉,點點頭:“好,哥哥你忙。”
“不忙。”紀淮周遞她傘:“同事生日。”
許織夏遲疑兩秒,握住傘柄,瞄著他狀似無意地問了句:“是昨天的羅姐姐嗎?”
他淡淡“嗯”了一聲。
許織夏屏了下呼吸,沒顯露情緒,邁下車:“好。”
車門合上,許織夏向校門走了兩步,耳後陡然響起一陣嚎叫。
許織夏回頭,看到紀淮周還在原地。
一輛山地車打滑,車頭來回歪扭著橫衝直撞向他,他沒避開,抬腿一腳蹬住輪胎。
幸虧他有足夠的勁,沒被反撞倒,山地車被迫剎住力,大呼小叫的男生踩住地面穩住了失控的車子。
前後不過一兩秒的事。
許織夏倒抽冷氣,忙不疊跑回去,傘遮到他頭頂。
在男生連聲道過歉離開後,許織夏還心有餘悸地握住他胳膊:“哥哥怎麼不躲啊?”
“躲了不就撞到你了麼。”
紀淮周若無其事,偏了下頭:“進去吧。”
泠泠的雨水裡,許織夏抬起臉,清涼空氣透進體腔,周圍沒有泥土,可她卻聞到了似有若無的泥土的湿潤。
春生的氣息。
好像有一顆嫩芽在被往春天裡趕。
當天下午,行舟中學針對正處青春情感動蕩期的高一年級,慣例組織了一場性教育講座。
大禮堂烏泱泱一片藍白校服。
特邀講師在主席臺前對著話筒,從性教育的誤區,到認識自己的身體,再到異性交往中如何控制感情,如何發展到愛情,都進行了科普。
“《房思琪的初戀樂園》裡有一句話,‘世界上有兩種事情父母不會跟你談,一個是死亡,另一個就是性’。我們講早戀這個詞本身就是不科學的,人的異性交往其實在初中階段就應該開始逐漸去感受……”
女老師的聲音循循善誘,相比以往乏味的動員講座,這堂性教育課難得很多人都聽得很投入。
也有例外,比如孟熙已經歪在許織夏的肩膀上開始打瞌睡了。
而許織夏一直低著頭在看英語課文。
直到臺下有學生提問:“老師,請問如何區分異性交往中的感情是不是愛情?”
許織夏思緒一晃,不由抬起了頭。
她聽見老師說——
“感情問題不是習題,沒有標準答案,但你們要明白,愛是獨立的,是相互的,愛能帶給你們向上的引力。”
“假如你們發現,對方存在的意義超過了你的自我意識,你們因此產生自私或佔有的情緒,那或許不是愛,而是過度依賴。”
“感情是感性的,可以跟著感覺走,但不要忘了,你的感覺很有可能會欺騙你……”
回到教室,許織夏託著腮,望著窗外的雨發呆。
青春期身體發育,情愫萌芽,對異性有了敏感,男孩兒女孩兒們在交往中,會因此萌生或友誼或愛戀的朦朧好感。
在這種理不清的情感下,校園裡便出現了部分暗戳戳的親密關系。
周圍多得是初中就春心開竅的同學。
學生時代,許織夏總能收到男生的告白情書,有的熱烈直球,有的顯擺深沉。
但許織夏在兒女情長上,一直都很遲鈍。
初中語文書裡有一篇名為《賣油翁》的文言文,語文老師握著書,在講臺上念道:“‘陳康肅公善射……’”
話落,全班男生心照不宣哄笑。
念到那句“吾射不亦精乎”和“無他,但手熟爾”的時候,男生們又是兩陣不明意味的笑。
那時候,許織夏認真抄寫板書的筆頓住:“他們為什麼要笑?”
孟熙低聲唾棄:“因為他們齷齪!下流!粗俗!”
許織夏很費解,直到同一個學期,生物老師講了關於人的生殖系統的知識。
那節課上,男生們曖昧的笑聲更加放肆。
“在雄性激素和雌性激素的刺激下,男女開始出現第二性徵……那麼性器官的迅速發育有什麼生理表現呢,男生出現遺精,女生迎來月經初潮……”
那堂課後十分鍾的課間,許織夏都捧著臉走神,生物書也忘了合上。
總有人這樣提問:如果如果,你第一個想到的人是誰。
許織夏當時第一個想到的是紀淮周。
他衣服下的身體也是書上那樣嗎,他也會在晨間有生理上的反應嗎?
那時她尚且懵懂,後來在這說不清道不明的心境下,她迎來了她的月經初潮。
緊接著那人就避嫌,不再和她同屋。
哪怕她一時不習慣獨住,半夜抱著枕頭去找他,他也不再同小時候那樣,挪個身,空出位置給她躺。
於是她也產生了別扭親近的情緒。
那是她第一次,對自己從小喊到大的哥哥有了羞恥心。
隻不過這短暫的羞恥心,又因他的坦然開導蕩然無存。
他依舊是她心裡可以百無禁忌的哥哥。
但最近,許織夏察覺自己總因他出現奇怪的情緒,一些她不能自控的復雜的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