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糯米酒,也就五度。”蔣驚春不以為意,手肘一懟邊上人:“你小子酒量沒這麼差吧?”
紀淮周很輕一聲哼笑:“您抗得住就成。”
冬日封壇,臘月開酒,名為冬釀。
蘇杭的冬釀酒多以木樨花與糯米共釀,有桂香,酒味醇厚,回味甘甜,很難醉。
幾粒雪花點飄進酒壺裡,瞬間被酒融化。
紀淮周揚起臉,灰白的天空,雪粒無聲,落到皮膚上冷瑩瑩,被酒溫過的胃卻帶著身體暖起來。
“下雪了。”蔣驚春輕一笑嘆:“今日宜封一壇酒。”
外面響起小孩子追逐的笑鬧聲。
許織夏抱著油紙傘的竹柄,撐開的傘面繪著海棠花,個子小,跑進院子歪歪扭扭。
紀淮周雲淡風輕的眼底浮現詫異。
她身上一套紅白相間的冬款童裝漢服,加絨短袄配馬面裙,虎頭帽邊沿一圈毛茸茸,將她的小腦袋包裹住,領子前墜著兩隻白絨毛球,特別保暖喜慶。
明明出門前,給她穿的是小羽絨。
“哪兒換的新衣服?”
許織夏笑逐顏開,不告訴他。
油紙傘塞到他手裡,她神秘兮兮地摸進挎在身前的小布袋,掏出一隻紅柿子,胳膊一抻,倏地捧到他眼前。
“哥哥看!”
Advertisement
紀淮周納悶,但被她笑盈盈的眼睛感染,也不經意彎了下唇。
她倒是討喜,到處混吃混喝,還混套新衣裳。
瞬間“咔嚓”一聲。
照相館總穿工裝馬甲的老板不知何時扛著攝像機,出現在院子門口,低頭回放圖像,露出滿意的笑。
“箏姐漢服館上新,找我拍宣傳照。”他笑著解釋,再看向許織夏,哄小孩兒的語氣:“是不是啊小模特?”
許織夏掬著笑,似乎玩兒得很開心。
“今今——”孟熙舉著兩支糖畫也追了進來,穿紅色西域風圓領棉袍唐裝,反串小兒郎:“今今快來看電影!”
天暗下來,水岸邊拉起泛黃的幕布,老式放映機被三角架高高支起,供片盤裡的黑膠帶連著收片盤,傳動帶運轉時吱吱地響。
天空落著雪,一時細碎,似塵埃,用不著遮。
露天的幾張板凳都坐上了人,許織夏和孟熙擠在最前面,含著糖畫,陶思勉給她們遞暖手袋,還偷偷摸摸拿了壺大人喝的冬釀酒,和她們分享。
“就讓我跟你好好唱一輩子戲,不行嗎?”
“這不小半輩子都唱過來了嗎?”
“不行!”
放映機投出光束,暖白光在夜色裡像團團薄霧,霧裡是流動的銀河。
一臉青衣戲妝的程蝶衣沉重控訴的聲音,從揚聲器裡擴出來。
“說的是一輩子!差一年,一個月,一天,一個時辰,都不算一輩子!”
許織夏一瞬不瞬盯著幕布,手裡的糖畫都忘了吃。
她跟著孟熙和陶思勉,偷抿了幾口冬釀酒,此刻光影照著她臉,她的兩腮泛紅,漂亮的大眼睛反出湿潤的高光。
電影看得似懂非懂。
但她突然想去找哥哥了。
人都聚在岸邊,街巷裡很清靜,燈籠昏黃的亮光下,許織夏小跑著去書院。
迎面一道颀長身影。
許織夏逐漸收住步子,昂起臉去看。
少年身穿英倫風西服外套,內搭毛衣,裡面的襯衫打了領帶,貴族氣質與這簡樸的巷子格格不入。
他的容貌,在若明若暗的光暈裡,真偽難分。
小孩子不勝酒力,盡管隻是甜甜的低度糯米酒,許織夏的腦子也不甚清澈了。
她陷入木訥,似信非信,呢喃著喚出一聲:“……哥哥?”
少年似乎笑了下,在她面前半蹲而下。
“你就是……”他思考片刻措辭,瞧著她略顯迷糊的神情,莞爾:“他的小baby?”
少年聲線溫潤,和那人的慵懶低沉迥然不同,可他們卻又是同一張臉。
許織夏稀裡糊塗地看著他。
少年從頸間解下一串項鏈,銀鏈子上墜著隻紋理熟悉的獸面骨戒,他揭開許織夏身前的布袋,掌心的項鏈滑落進去。
他又抬手,將許織夏跑歪掉的虎頭帽輕輕擺正,舉止儒雅,輕聲對她說了句話。
“謝謝你替我陪著他。”
書院的門嘎吱打開的時候,許織夏還站在原地,望著空空的,一片烏黑沒有盡頭的巷子,很緩慢地眨著眼睛。
“還知道回來呢?”紀淮周故意嘲弄的語氣,懶洋洋從書院裡出來。
許織夏瞬間清醒,恍若剛剛隻是一場夢境。
她一回神就盡數忘卻,扭頭跑過去,自覺牽上紀淮周的手。
街巷間的青石小路狹窄而靜謐,放映機裡電影音效在耳後漸漸遠去,小橘貓跟在他們身後,有仿古木燈籠從前方投來光影,指引他們回家的方向。
雪漸趨大,落成飄絮。
許織夏溫糯的聲音靜靜響起。
“哥哥,什麼是一輩子啊?”
紀淮周沒回答,抬眼望向鴉青色的雪夜,忽然之間想到某個人,和他亡故的母親周故棠。
他深深呼出一口氣,白霧撲出去,而後一散而盡。像是掸塵了心髒,把晦運的往事都吐出去了,留在棠裡鎮的,是一塵不染的心。
故人不在,海棠依舊。
-
江南的海棠,江南的煙雨,江南的冬雪,還有院子角落悄悄冒出花苞的羅德斯玫瑰。
唱機裡依舊哼著歌詞:“春天的花開,秋天的風,以及冬天的落陽,憂鬱的青春,年少的我,曾經無知地這麼想,風車在四季輪回的歌裡,它天天地流轉……”
“——風花雪月的詩句裡,我在年年地成長。”
棠裡鎮一天天日升月落,許織夏就這麼一年年地成大了。
第15章 欲箋心事
“流水它帶走光陰的故事,改變了一個人……”
窗格敞開半扇,涼風掀開合攏的白紗,簾角搖曳,半明半暗中放進來幾縷光線。
房間悄靜,旋律渺若煙雲,不知是來自風裡,還是夢裡。
實木床邊櫃,一臺米白色座機電話突兀響鈴。
被窩裡的人翻了個身,探出一條纖細的手臂,指尖拍到櫃子上盲摸了兩下,艱難夠著聽筒,拖到耳旁。
剛睡醒,鼻音迷糊。
“嗯……好……知道啦……”
聽筒掛落回去,她揉揉雙眼,再伸個舒展的懶腰,掀開薄被踩上涼拖,邁到窗前,攥住簾子。
胳膊一敞,窗簾倏地全開,清晨河面熱烈的朝陽湧進,屋子裡豁亮。
又是晴朗的一天。
岸邊的海棠樹被風吹得花瓣紛落,綠水上漂浮著一片片胭脂粉。
女孩子一身藍白校服,扯著書包肩帶,奔跑在青石板路上,蓬松的馬尾隨之擺蕩。
“梁叔叔早上好!”
雕花木門上一塊“1978照相館”的木牌,玻璃櫥窗裡的紅絲絨布上,展示著各種照片,不少都有了泛黃褪色的年代感。
最中央的一幅相框,是個戴虎頭帽的小女孩兒,手捧紅柿子,笑容可掬。
坐在門口的梁琢光抬頭,看見她從面前奔過,擦拭舊相機時眼底的悵惘頓散,轉而拂過笑:“今今,上學去了?”
女孩子不止步地回了個頭,發尾甩到唇邊,一張青澀但靈氣的鵝蛋臉,皮膚白皙瑩潤。
陽光晃得她微眯著眼,顯得那雙清透眼瞳的笑意更濃了,比太陽還亮眼。
“嗯!”
越過那面繪有“棠裡鎮”書法字的白牆,巷路口一道鬼鬼祟祟的身影驀地蹿出來:“我在這兒!”
許織夏見慣,臉上隻有笑。
孟熙雙手拎著兩袋早餐,舉到她眼前:“猜猜今天吃什麼?”
許織夏很配合地湊過去嗅了嗅,笑眼一亮:“孟阿姨做的蛋餅!”
她們手挽手,笑鬧著去趕公交。
一出鎮子,就見路旁停著一臺轎跑,車身火焰紅亮漆,奢侈又奪目。
許織夏和孟熙心照不宣,彎腰躲過去,偷笑著從樹後溜走了。
校門口“行舟中學”幾個鎏金字在陽光底下閃閃發亮,藍白校服的學生背著書包,三三兩兩跑進這個枝繁葉茂的校園,都格外興奮。
磚紅色田徑場一清早就觀者雲集,足球場油綠的草坪上,支起的集市帳篷按班級劃分,規整排列。
主席臺前拉著一條紅色橫幅——
行舟百年校慶嘉年華。
“喜迎行舟百年華誕,校慶之際,我校舉行以公益為名的體育嘉年華,所有收益將作為助學基金,捐贈至山區學校……”
學生主持圓渾的播音腔回蕩在田徑場上空。
許織夏被孟熙拉著手,出了更衣間就奔向操場,明媚的光灑在她身上,勾住了一路的目光。
她自己的目光卻落到那棵香樟樹下,隨著飛奔回望,恍惚看見了十幾年前的光景。
有個小女孩站在那裡,看著哥哥軍訓。
-
“孟熙,今今,這裡!”高一二班的攤篷前,陶思勉賣力揮手。
孟熙瞅瞅他的綠襯衫和黃咖色褲子,再瞅瞅自己身上的綠襯衫和黃咖色褲子,手往腰上一叉:“陶思勉,你敢跟我扮演一樣的,今今的尼克隻能是我!”
“拜託,我這是閃電,大肥樹懶!不是你的尼克狐狸。”
陶思勉手掌拍了下腦門,一通解釋精疲力盡,索性從地上的紙箱裡翻出兩頂假發,橙紅色的蓋到孟熙頭頂:“都戴上都戴上。”
孟熙眼球向上瞟自己的頭發,嫌棄又無語:“我感覺一團火在燒我的腦袋。”
“我呢?”陶思勉甩了甩剛套上的深棕色假發。
孟熙皺眉:“一坨那個。”
旁邊隱隱一聲輕笑,孟熙和陶思勉同時盯過去。
他們的眼神像綁匪,許織夏倏地抿住上揚的嘴角,手指欲蓋彌彰地捂住唇,晶瑩剔透的眼珠子骨碌碌亂轉。
她身上一套藏藍色小馬甲制服短裙,內搭淺藍短袖襯衫,打著小領帶,腰前裝飾著一隻布藝胡蘿卜,掛著一副玩具手銬,腰封束出屬於少女的腰臀曲線。
裙擺至膝上幾寸,雙腿白淨,骨肉勻停。
孟熙與自己和解了,滿足一笑:“算了,我們朱迪小兔子可愛就行。”
說著忍不住上手揉揉她的臉蛋。
他們三個作為高一二班代表,參加嘉年華開場儀式,本以為是全校最靚的,結果隔壁班派出全副武裝的迪迦,直接壓住了他們的氣勢。
儀式結束,孟熙一路絮絮叨叨,回到攤篷下:“8759沒一天講道德!”
許織夏好奇問:“8759是什麼?”
陶思勉回答:“那個迪迦的手機尾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