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樓梯連續嘎吱幾聲,接著樓上的門砰得關響。
許織夏不再跟著他,隻是一直靜靜望著,直到他背影消失在二樓的黑暗裡。她垂下腦袋,看著手裡的吐司,慢慢咬了一口。
她孤零零站在一樓晦暗不明的前屋裡。
外面天陰著,但屋子裡更暗,於是她朝亮堂的地方走出去,蹲坐到門口的臺階上,小口地吃著他給的那片吐司。
“喵嗚……”
一絲幾不可聞的叫聲。
許織夏尋聲抬起小臉。
院門沒關嚴實,門口的牆頭青瓦下,有一隻小奶貓,背上有一塊心形的橘花。
它也是孤零零的,四處嗅著,似乎是餓了。
許織夏新奇地眨眨眼,小貓的眼睛圓溜溜,匯聚過來,一人一貓對視著。
紀淮周進了那個堆放紙箱的房間。
木書桌抵著窗,窗戶支開了,窗外臨著河,河水在灰藍色的天底下,像沉浮著一層銀色鱗片。
他拿起桌上那疊圖紙。
紙上密密麻麻都是手繪的航模制作圖,陰翳的雲團密集,天光越來越模糊,逐漸撐不住眼前復雜的鉛繪痕跡。
不知過去多久,河面的鱗片一圈圈蕩起波紋,上空蒙著薄薄的水霧。
又下雨了。
Advertisement
春雨連綿,還真是煙雨江南。
遠離城市來到這兒,紀淮周就沒想好好過日子,住進來前沒叫人裝電表箱,用不上電。
那時候時興滑蓋手機,哪怕他用的是國外高端品牌的智能觸屏,也不帶有手電筒功能。此刻整個房子裡,能照明的隻有一盞燭臺。
翻著看了幾張,沒什麼心思,紀淮周把圖紙丟上桌,桌上的手機正好亮了屏,是周清梧的短信。
紀淮周沒去看,隻是留意到屏幕上的時間。
下午五點多了。
他後倚進靠椅裡,狀態渾渾噩噩,仰著脖頸,一合上眼簾,面前就浮現出那小孩兒的臉。
半明半暗中,她滿眼委屈,但是不哭也不鬧。
她越懂事,紀淮周心情就越煩躁。
蹙著眉閉目了幾分鍾,他睜眼,翻出隻打火機,指腹擦了兩下砂輪,跳躍而出的火舌咬住燭芯,升起新的一簇火焰。
紀淮周託起燭臺,去樓下。
燭光昏黃,照得前屋影影綽綽,沒看見人,視線往院子裡掃了一圈,也是空落落。
但院門敞著一小半。
紀淮周臉色倏地沉了下去。
確定人不在屋裡,他擱下燭臺,徑直邁向院外。
鎮子前街後巷相連,小橋遍布,走幾步就分出新的岔路,各方向都有路可通。
陰雨天,路上幾乎沒了人,細雨朦朧,天色要比往常灰沉。小巷長街已有一些人家開了燈,暖橙光從雕花木格門窗稀稀落落地亮出來,顯得街巷裡更冷清了。
紀淮周疾步穿梭過幾個巷口,經過某處時,捕捉到一聲壓抑的抽噎。
他忽而止步,回首。
找到許織夏的時候,她蹲在一隻環衛垃圾桶旁。
桶蓋子掀成了平角,和桶身架出了個隻夠小狗小貓避雨的空間,她就瑟縮在那蓋子底下。
怯生生的,不知所措。
許織夏臉頰湿漉,泛著粉暈,眼眶裡還含著水光,裙子和臉都髒兮兮。
她在這裡蔫巴了很久,沒下雨前,不遠處的空地上還有幾個小朋友在踢球,嘻嘻哈哈的笑聲裡,球滾過去,又飛旋過來。
許織夏想起了Felix.
她顫抖地抱緊自己,往裡躲了些,害怕被發現。
後來下起雨了,他們朝各自的方向奔回了家,也有兩個被撐傘而來的父母接走。
四周隻剩下了她一個人,無家可回,無人來尋。
靜靜掉了會兒眼淚,許織夏終於看見了他。
她面前幾步開外,是一堵馬頭牆,牆上高處用墨漆題了“棠裡”兩個大字,書法秀美,筆酣墨飽。
少年就站在這兩個書法字下。
他眉頭微微松開,但神情依舊凝重。
望見他,許織夏瞬間有了眼神光,茫然煙消雲散。
她下意識想要跑向他,卻隻是動了動,沒站起來,像是犯錯了心虛,也像是不敢靠他太近,她不知道他是不是來找她的。
紀淮周抿唇,看住她片刻,才低沉出聲。
“過來。”
他話一落,許織夏眼淚就控制不住地湧了出來,她立馬從垃圾桶蓋下鑽出來,跑過去,撞進他懷裡。
許織夏緊緊扯住他外套兩邊,委屈地哭出了聲,臉埋在他腹前,一邊嗚咽,一邊蹭他衣服。
紀淮周一時忘了反應,從港區到這裡,他就沒見她哭過,何況還哭得這麼兇。
至於眼下為什麼哭,他很難不以為是他話說得太重。
紀淮周沒拉開她,給她哭了兩分鍾,但嘴上不溫柔:“叫你不要跟著,叫你離家出走了?”
許織夏抬起頭,一臉淚痕。
她搖晃了下腦袋,張開手心,給他看手裡剩下的一點吐司,攥太久都瓷實了,很小一塊。
“貓貓……”許織夏哽咽,四周張望幾眼,那隻小橘貓不知道去哪兒了,她又回過頭來,磕磕巴巴地解釋:“喂小貓……”
她詞不達意,但紀淮周懂了。
大概是她喂貓的時候,一不留神出了院子,結果找不著回去的路了,無頭蒼蠅亂撞,越撞越遠,下雨了無處可去,就躲在了這裡。
雨滴答落了幾滴到皮膚上,再一眨眼,猝不及防就下大了,噼裡啪啦的。
出來沒帶傘,紀淮周自己無所謂,但帶著個小孩兒走不快,回去彎彎繞繞也得有一段路,於是拽上她,就近找了個屋檐。
店關門了,沒人住,廊檐下有盞仿古木燈籠,照下一圈清冷的橘光。
紀淮周曲敞著雙腿,坐在臺階上。
許織夏挨他旁邊站著,一抽一抽地吸著鼻子,捏住了他外套,將他袖子的布料捏出層褶皺,遲遲不放手。
走丟了,她還心有餘悸。
後怕的心情猛烈,許織夏斷斷續續地哭啼,在等雨停,紀淮周正也無聊,聽她哭得止不住,側目瞧了她一眼。
許織夏以為自己亂跑惹他生氣了,抬起衣袖把眼淚一抹,乖巧地對上他的目光。
紀淮周沉默地看著她。
他在港區,無論黑白人人視他為兇煞,見他都想繞道走,他被迫幹過架,拿過刀槍,沒被小孩子柔軟的眼神注視過。
可就是有這麼個小女孩兒,他再冷冰冰,也降不掉她對他依賴的溫度。
“我活膩了,你也活膩了?”他淡淡戲謔。
許織夏不解地望著他。
紀淮周抬了下眉骨:“不怕我啊?”
許織夏老老實實搖頭。
“我會吃小孩兒。”他語氣古怪,似真似假的。
許織夏兩隻眼睛睜得圓圓的,迷惘又清澈,可能是被他嚇唬到了,也可能是好奇,她琢磨著他的話,愣愣呢喃:“吃小孩兒……”
紀淮周煞有其事:“嗯。”
許織夏想了想,鼻音濃重:“哥哥,我會乖的……”
紀淮周怔了一秒。
她的反應不在他的預想內。
四目相對,紀淮周漸漸被她無辜的眼神看得沒了勁,起了陣夜風,他不作聲色,拽著後領,剝下了自己的夾克。
“還會什麼?”他漫不經心,把外套丟過去。
許織夏眼前一黑,頭上又是一沉,單薄的睡裙都被少年寬大的外套蓋在了底下。
她扒拉了幾下,探出腦袋,認真思索起來。
——用不著陪我,她能做什麼,能給我添堵麼?
她不理解添堵的意思,隻記得他說這句話時,態度很不滿。
許織夏眼尾又溢出點水色,拖著哭腔,執拗地說:“還會、還會給哥哥添堵……”
紀淮周斜睨過去。
小姑娘頭發微湿亂散著,鼻尖通紅,湿潤的睫毛一扇一扇,直勾勾巴望著他。
他看明白了,她還以為添堵是什麼多乖的事兒呢。
紀淮周舌尖舔過唇角,壓著扯了下,沒忍住,頭一低,還是被她惹得笑了。
第10章 故人不在
他生得唇紅齒白,不笑時好看,笑起來眉眼有神,唇邊會有淺淺的令人著迷的括號,更好看。
許織夏第一次見他笑。
是真心的笑,而不是冷嘲熱諷的、不達眼底的。
他上身隻有件純黑背心,緊實的手臂暴露在風裡。
屋檐不算太寬敞,雨一大,檐水如珠,有時會淋到他,那幾絲龍須劉海已經湿了。
他不以為意,垂著脖頸,胳膊懶散支在膝上。
許織夏有些艱難地伸出外套下的雙手,手指攏到他前額。
紀淮周頓了頓,偏過頭。
小姑娘抻直了胳膊,很努力地用手給他遮著雨水。
前方的民居沒連著,磚瓦間形成半個“天井”洞,能望見遠處的河埠。
入夜時分,煙雨蒙蒙,清潋的碧水邊一片垂絲海棠滋養得嬌豔,花瓣白裡透粉,春雪般陣陣吹落到停泊著的兩隻搖橹船上。
清闲,朦朧,像是夢裡的畫面,世間憂愁都被散盡了。
“……哥哥,天好黑。”
她又說了這句話,混在淅淅瀝瀝的雨聲裡。
紀淮周在看她,她惴惴不安地在看外面不停歇的雨。
就這樣安靜了段時間,紀淮周斂眸,雨勢漸大,打湿了青石板。
他低垂著眉眼,跟前一朵一朵地濺著水花。
-
那晚的雨在半個多小時後停下,剛回到房子裡,周清梧就過來了,帶了兩碗蔣冬青特意燒的羊肉面。
周清梧有話要講,叫了紀淮周去到門口。
許織夏一個人留在前屋,伏在四仙桌邊,就著一盞燭光吃面。
手太小,筷子夾不住,隻能用握的,撥著面條往嘴裡劃。撥一筷,她就要往門口望一眼,確定他還在。
屋檐下,他倚著廊柱,指尖一聽可樂時不時拎到唇邊,仰頸倒一口,人懶懶散散的,也不知道有沒有在聽。
“杭一院精神科徐主任,是我曾經的導師,找個時間,你帶她過去看看……還有不講話的問題……她還是排斥,我不敢貿然帶她回別墅……收養登記辦不下來,她就隻能回兒童院了……”
許織夏看到少年下斂的睫毛壓住了眼眸,眉端弓著,不知是被汽水殘留的殺口感刺激到舌腔的原因,還是他本就從不舒展。
雨後院子裡的石板路湿潤,黑蒙蒙裡閃著水光,檐上水珠一滴一滴慢慢在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