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下午,婚禮圓滿落幕。
送走了客人之後,我爸立馬沉下臉,讓我媽繼續給我打電話。
許嬌眼圈紅紅的,眼尾貼著的幾顆水鉆折射淚光,她握著爸爸的手,語氣善解人意:「算了吧,爸。」
「桃桃還是個孩子,可能是在鬧小孩子脾氣。我畢竟是她姐姐,不該和她計較這些。」
果然,我爸眼中掠過一絲心疼。
許澤不滿地說:「姐,你就是把她想得太好了。你把她當妹妹,她有把你當過姐姐嗎?」
許嬌咬著嘴唇,看上去幾乎快哭了。
我站在旁邊,看著她,隻覺得無比諷刺。
許嬌永遠都是這樣。
家裡人對她偏愛已經明顯到不能再明顯的地步,可她仍然覺得不夠。
我知道,那是因為她憎恨我。
其實最開始,我媽雖然不喜歡我,但對我沒那麼差。
我過生日的時候,她也會拎回來一個蛋糕給我慶祝。
隻是點起蠟燭,我正要許願,許嬌突然哭了。
她擦掉眼淚,故作堅強地笑了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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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什麼,隻是突然想起,本來今天過生日的,應該是兩個人。」
一句話,說得我媽變了臉色。
我雙手合十,正要許願,她忽然粗暴地拔掉蠟燭:
「吃吃吃,就知道吃!許桃,你知不知道你哥哥就是因為你才死的?你有沒有心?」
我被嚇到,呆呆地看著她。
我媽更加生氣,直接把蛋糕掃進了垃圾桶。
她進臥室後,我滿眼是淚地看向許嬌。
沒有其他人了,她終於向我袒露真實的情緒。
十歲的許嬌,臉上仍然帶著溫柔的笑意,吐出的話卻像淬了毒的刀鋒。
「許桃,你為什麼要出生呢?」
她用溫熱的指尖拂過我的臉,然後忽然狠狠擰了一把,
「本來爸爸媽媽隻愛我一個人,現在你分走了他們的愛。你就應該和弟弟一起死。」
我始終不明白,她這樣恨我。
可偏偏許澤出生後,她又對他很好。
我高考那年,許澤即將初三。
最關鍵的一年,但我爸的生意忙到走不開,我媽也在升職的關鍵時期。
我媽要求我,報本地的大學,平時方便照顧許澤。
我沒有答應。
她用冷冰冰的眼神看著我:「許桃,家裡什麼情況,你不知道嗎?你怎麼這麼不懂事?」
我去上學之後。
已經二十二歲的許嬌突然要學鋼琴。
我媽叫人扔掉了我的床和衣櫃,把我的衣服打包丟進雜物間。
我的臥室,變成了許嬌的鋼琴房。
她在朋友圈發了一條視頻,是她坐在新買的昂貴鋼琴前。
陽光灑落。
而她笑容恬靜。
我打回電話,我媽還在為我不聽她的話而生氣,嗓音很冷淡:
「反正你現在翅膀硬了,我說什麼都不聽,這個家你也不打算回,留著房間幹什麼?」
許嬌接過電話:「桃桃,你別惹媽媽生氣了好不好?等你回家,就和我睡一個房間,家裡不會讓你沒地方住的。」
哪怕她已經極力掩飾,嗓音裡還是帶著一點笑意。
我剛離開一個月,她就迫不及待地想把我趕出這個家。
而我媽選擇了默許,和縱容。
6
下午,許嬌跟著宋斐回了他們的新家。
而我,跟在我爸媽和許澤身後。
許澤開著車,爸媽坐在後座。
空蕩蕩的副駕,一直以來都是留給許嬌的。
我坐在上面,聽著他們你一言我一語地議論我的罪過。
「她就這麼恨我,恨這個家,連她姐姐的婚禮都不願意回來參加。」
我媽疲倦地靠在我爸肩膀上,「我覺得自己的教育真的很失敗。」
我爸心疼地拍了拍她:「養不熟的白眼狼,不值得你為她費神。」
我扭過頭去,仔仔細細地觀察他們的表情。
試圖從上面找到哪怕一絲關心。
可是沒有。
我突然的失聯,隻讓他們覺得惱怒和憎惡。
沒有一個人,有一秒鐘懷疑過。
我是不是,出事了。
明明是一道靈魂,可我竟然還會流淚。
我一邊流眼淚,一邊笑著問:「媽媽,你真的真的,有愛過我嗎?」
「這麼恨我,為什麼要生下我?」
同樣的問題,很久之前我也問過一次。
那時我初三,學習很緊張的一年。
我爸在外地談業務,許澤年紀還小,許嬌剛上大一。
我媽得了腎結石,是我每天學校醫院兩頭跑地照顧她,累瘦了一大圈。
我媽好像也有動容,那個月給了我比許澤更多的零花錢。
遇上鄰居,她跟人家誇了好幾遍,說我懂事,孝順。
我被同學欺負,她甚至去了趟學校,為我出頭。
好像一切都在往好的方面發展。
直到那天下午,我們一起過馬路時,她不知道怎麼,挽住了我的手。
這樣母女間的親昵,對我來說實在太過陌生。
我幾乎是下意識地,揮開了她的手,以至於她踉蹌著後退了兩步。
正值黃昏。
綠燈轉紅。
一輛小轎車呼嘯著從我們身邊擦過。
我媽看我的眼神又慢慢變了。
是一種我很熟悉的冷淡。
她繃著臉,淡淡地說:「果然是養不熟的白眼狼。」
那天晚上,我幾乎被懊悔和茫然的不知所措吞沒,拿圓規在自己胳膊上扎出好幾個窟窿。
連疼痛也不能緩解我心裡橫沖直撞的絕望和焦躁。
最後我走進我媽的房間,問她:「媽媽,既然不愛我,為什麼要生下我?」
我媽閉著眼睛,一言不發。
可我知道她沒睡。
我生前她都不屑於回答。
如今死了,她聽不到,更不會回應我。
7
晚飯過後,許澤又給我的手機打了個電話。
這一次,居然被接了。
他滿腔怒火終於有了發泄的出口:
「許桃!!你是畜生嗎?姐姐結婚你不回家,惹爸媽傷心,你是不是覺得自己很了不起,耍我們很好玩啊?」
安靜片刻。
電話那頭傳來一道嘶啞的男聲。
「我是她男朋友。」
「她說,你們一家人都挺惡心的,不會回去見你們。」
「別再打來了。」
電話掛斷。
許澤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睛,片刻後,忽然暴怒地踢翻椅子,罵了句臟話。
可我已經渾身僵硬,失去了全部的力氣。
在那道聲音響起的一瞬間。
我就被強行拖進那段回憶裡。
我死前,因為加班錯過了最後一班高鐵。
隻能打車去汽車站。
司機是個面色蒼白的年輕男人,眼神有些陰沉。
有些眼熟,但我的大腦實在困倦到極點,抱著東西,靠著車窗休息。
一開始,一切都很正常。
他像所有司機那樣和我閑聊了幾句。
這時候,許嬌突然打來了電話。
身為準新娘的她,連婚禮前夜,都不忘來刺激我一下。
「桃桃,明天我就要嫁給宋斐了,還真是有點激動得睡不著。」
她溫溫柔柔地說,「謝謝你帶他回家呀。」
我抿了抿唇,聲音裡壓著怒火:
「許嬌,這種惡心話,這種骯臟手段,你還要玩多少次才會膩?」
她像是完全察覺不到。
語氣甚至更加輕快甜美。
「那就這麼說定了,明天婚禮你一定要來哦。」
我掛了電話,忍不住呼吸急促,胸膛劇烈起伏。
司機忽然出聲:「和家裡人吵架了?」
我皺著眉抬起頭,才發現車不知道什麼時候,被開到了一片荒涼的野郊。
心臟一下子跳得極快,我強迫自己鎮定下來,問他:「你要多少錢?」
可他要的不是錢。
連續加班讓我疲倦至極,手腳發軟,根本躲不開一個年輕男人的力氣。
他捂著我的嘴,把我拖進小樹林。
夜晚的風很靜,月光柔和地灑落。
他一邊死死地掐著我的脖子,一邊用力地扇我耳光。
他說,賤女人,你是不是很後悔當初離開我。
你跟的那個有錢人憑什麼瞧不起我。
求饒啊,學狗叫啊,我就放過你。
可我甚至,不認識他。
你是誰。
你是誰。
他掐著我脖子的手忽然一松。
改為溫柔撫摸我的臉。
他說,我是你男人啊。
我總覺得,他好像並不全然陌生。
但就是想不起來在哪裡見過。
我用盡全力掙扎,竟然真的摸到了手機。
快捷鍵會撥回最近的一通電話。
嘟嘟嘟。
兩聲響過。
許嬌毫不猶豫地選擇了掛斷。
那人發現了端倪,他殘忍地笑了一聲,把手機揣進口袋,然後掰斷了我右手的每一根手指。
他的口袋裡,還裝著一把彈簧刀。
在我還有意識和知覺的時候,感受著刀刃切進左手手腕,被一點點拉扯,鋸下來。
刀尖劃開臉頰,撕下一張坑坑窪窪的臉皮。
他說:「賤人,看你還怎麼拿這張臉去勾引別人。」
8
我不記得我是痛死的,還是失血過多而死的。
隻記得那天夜裡,曠野的風。
呼嘯著吹過我血肉裸露的臉頰。
可能是人臨死前會想起一些美好的事情。
我茫茫然然,想到了五歲前。
為了生下許澤,我媽把我送到了鄉下。
那裡原本隻有年邁的外婆一個人住。
她是這個世界上對我最好的人。
給了我人生中全部的溫暖。
樹上最嫩的香椿尖兒,被她掐下來,用水燙過,炒雞蛋給我吃。
我媽打來電話,說許嬌想吃香椿了,可菜市場買不到。
外婆說,哎呀,今年雨水太少,香椿沒長出來呢。
掛了電話,頑皮的小老太太沖我眨眨眼睛,笑了。
我始終記得那天晚上彌漫在舌尖的滋味。
可是五歲那年,外婆病逝了。
許澤才一歲半,我媽就被迫將我接回家。
她因此看我很不順眼。
悄悄跟我爸說:「這孩子是不是真的有問題,怎麼連她外婆都克死了。」
我木然地看著她。
其實五歲的孩子,對生死還並不怎麼懂。
我隻知道,世界上再也沒有人,會在幾個人中,堅定不移地選擇我。
我從此是永不被偏愛的小孩。
呼吸停滯的下一秒,我的靈魂被風拉扯著,從身體裡飄出來。
我看到那個人從車的後備箱拎出一把斧頭,砍斷了我四肢連結的骨頭。
我看到星空下,火車疾馳千裡,穿過靜悄悄的田野。
我看到高樓大廈的某一間,小女孩忽然從噩夢裡驚醒,隻哭喊一聲,就被沖進房間的爸媽摟進懷裡,拍著背安撫。
最後的最後。
我看到許嬌打著呵欠從床上醒來,在我媽的催促下,洗漱完畢,換上出門紗。
我回來了。
死後,我還是回到了這個家。
參加了許嬌的婚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