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纏綿病榻多日,太醫院用了十幾張方子,仍不見好。
最後,他們傳訊給雲遊在外的國師秦星儉。
傳聞他精通道術和佔星之術。
多年前,皇上年近不惑,卻因身染惡疾命懸一線時,是秦星儉獻上一味靈丹,才使得聖體康愈。
再後來,他為了修改國運,違背天道,從此瞎了一雙眼睛,雲遊在外。
我在客棧住了小半月,終於等到了他。
一襲灰色道袍的青年男子,滿頭青絲混著駁雜的白發,盲掉的雙眼被一條墨黑的緞帶覆著。
他離開京城時悄然無聲,如今回來,也是獨自一人。
我端了茶水給他,暗中記下他房間的位置,趁著夜色蒙了面,偷偷翻窗摸進去。
一盞燭火幽暗搖曳,提起的匕首卻刺了個空。
幾乎就在察覺到不對勁的下一瞬,我被突如其來的劇痛吞沒,整個人踉跄著往前撲過去。
一柄長劍釘穿了我的肩胛骨,鮮血順著劍尖滴滴答答往下淌。
秦星儉帶著輕笑的聲音傳入我耳中:「有勇無謀。」
「你殺心太重,白日裡奉茶時,我已覺察到了。」
我咬了咬牙,冷笑道:「一個眼爛心黑的瞎子,少裝出一副仙風道骨的樣子惡心人!」
話音剛落,我猛地轉過身,死死撲在他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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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把釘在我身體裡的劍,也捅穿了秦星儉的肩頭,他悶哼一聲,語氣驚愕:「你——!」
劍刃卡在骨縫裡來回磨動,帶來近乎瀕死的劇烈痛感。
模糊的視線裡,我咬了咬舌尖,想再刺他一刀,耳畔卻傳來利器破風而來的聲音。
一支羽箭擦著我耳畔飛過去,帶起一連串血珠。
第二支羽箭,穿過了我的心口。
「卑職奉聖上之命,接國師大人回宮。」
我渾身冷汗混著鮮血,痛得神思模糊,可還是咬著牙折斷肩頭長劍,踉踉跄跄地,從窗口翻了出去。
客棧後院的門外,是一條白浪翻滾的河。
河水洶湧,足夠吞沒一切蹤跡。
整個人沒入河水前,我聽到秦星儉的聲音:「不必追了。」
「她心口中箭,十死無生。」
「一介女子,連殺氣都遮掩不住,若想殺我,未免太過痴心妄想。」
語氣裡滿是上位者對下位者的輕蔑和漠然。
他沒將我的刺殺放在心上。
他瞧不起我。
9
天色翻白時,我被河水衝到一片碎石淺灘上。
傷口被河水泡得皮肉翻卷發白,脊背又被碎石磨得血肉模糊。
日出東方時,已經有幾隻專吃腐肉的禿鷲,在我身周繞來繞去。
它們在等我咽氣。
秦星儉說得沒錯,倘若是普通人,受了這樣重的傷,又落入河水中,早就活不成了。
可我不是尋常人。
我的血液隻要沒有流盡,心髒沒有被完全絞碎,就很難真正死去。
我娘說,這是因為我們祖上傳承的鹿靈血脈。
不僅是我們家,與我們同住在山底下村的二十多戶人家,家家戶戶都是如此。
我們家沒有男子,我同祖母、娘親和妹妹,自幼生活在這裡,鮮少與外人接觸。
比起頑劣不堪,性格古怪的我,娘一直都更喜歡聽話懂事的妹妹。
我同她的關系,處得並不算好。
村裡的人時常勸說,說我雖然性子古怪,但身負的血脈是百年難見的純淨。
祖母過世後,說不得要由我接任族長之位。
每每這時,娘就會望著我,輕輕嘆口氣。
可是後來,周堯和袁敬等人,奉秦星儉之命前來屠村,集我全村血脈為命懸一線的老皇帝入藥時。
也是她把我塞進後院草垛掩映的地窖中,叮囑我千萬不要出聲。
「匹夫無罪,懷璧其罪。因著血脈,我們一族幾番遷徙至此,卻還是逃不過這一劫。」
她溫熱又粗糙的手撫過我發間,掉了兩滴眼淚,「竹意,藏好,別出聲。」
「好好活著。」
我一直不覺得她有多愛我,因為平日裡她所有的耐心和偏愛都給了妹妹。
祖母身為一族族長,也沒有過多的精力顧及我。
我人生的前八年,幾乎是在野蠻又焦躁地生長,像是山間橫衝直撞的野獸,卻又對她的愛和關注,有著近乎小獸般渴望的本能。
我爭強好勝慣了,在心中演練了千種萬種的可能。
我想要她看到我的出色我的好,因而懊悔地來求我的原諒。
可是,再也沒有機會了。
我死死捂著嘴,不敢發出一點聲音,隻從木板零星的縫隙看出去。
鐵騎踐踏過的地面,火光映天。
他們屠光了整座村子,抽幹血液,剝出心髒,盡數收集起來,拿給站在一旁的道袍男子。
他立於漫天火光前,神情無喜無悲。
隻在瞧見妹妹的屍體時,目光微微一動。
「傳聞身負鹿靈血脈的後人,在年幼時,也許身藏還未完全消散的內丹,其功效更勝血肉千百倍。」
聽他這麼說,那提著一柄長刀的的男子,毫不猶豫地剖開了妹妹的肚子。
一旁的長衫男子蹲下身去。
妹妹小我三歲,才剛學著識字。
因著母親的偏愛,我沒給過她好臉色,甚至在她蹣跚學步時,故意引著她去坎坷不平的地方,看著她摔得滿身塵土,再滿意地笑。
她從未恨過我,隻會包著兩泡眼淚,可憐巴巴地衝我張開手:「姐姐,抱。」
我從來沒有抱過她。
直到現在,她死在自己出生長大的小院之中。
屍體殘缺不全,身上的雪白襦裙被血液浸透。
一雙骯髒的手,在她五髒六腑中,來回翻找。
好半晌,一無所獲。
他舉著血淋淋的手,衝道袍男子拱手行禮:
「國師大人,下臣未曾尋見什麼奇特之物。」
那人輕輕嘆了口氣:「不怪你們,傳聞終究隻是傳聞而已。」
「今日所得,我煉藥隻取一半,剩下的,你們各自分了吧。」
他拂袖離去,隻留下一句,「收拾幹淨些。」
野獸茹毛飲血,而這些衣冠楚楚的人,也並不比他們高貴半分。
兩日後,我手腳並用地從地窖中爬出來,望著還留有餘溫的土壤殘垣,和已經黏連在一起,分不清楚誰是誰的焦黑屍骸。
暴虐的情緒在心頭湧動,仇恨像是灌進身體裡的巖漿,燒得血液沸騰。
10
我費了好大的力氣,才得知那日來的幾個人是誰,為的是什麼。
高高在上的皇帝命懸一線。
他忠心的臣子,要用我全族的血肉,續他一人的性命。
這其中,有外甥女剛入宮,還隻是個小小貴人的周堯。
有極善鑽營,靠著此行之功做了一城之主,從此自在逍遙的袁敬。
有後來在北疆戰場大放異彩,從百夫長步步高升,直至成為如今黎國名將的撫遠將軍趙戈。
五年前,我拿著薛晴嵐給的三萬銀,扮作在各國間走動的行商,多次出入北疆的撫遠將軍府,一點點找尋機會。
去歲秋天,他們的中秋家宴之上,我送去的橙花釀之中,加入了黎國少見的斷骨散。
一輪圓月之下,我提著一柄長刀,親自手刃了趙戈和他養尊處優的妻妾們。
他們癱軟在地上,嚇得面色慘白,不住地求饒。
我用刀尖劃開趙戈的心口,目光森然地看著他:
「當初,我娘,我祖母和妹妹,也是這樣哀求你們放過她們。」
趙戈嘴唇動了動,像是想到了什麼,眼中漸漸染上驚恐。
我掐著他的脖子,一點點劃開喉管,滾燙的人血咕嚕嚕冒著泡,澆在我手上。
心頭那些烈焰一樣燃燒了好多年的暴虐恨意,好像散去了一點。
我滿意地欣賞著他臉上痛苦至極的表情。
聽到他夫人抖著嗓音,結結巴巴地在旁邊求饒:
「阿玉,阿玉,我們也算是好姐妹啊。若不是我照顧你的生意,你怎麼能——」
「叫錯啦。」
我輕輕地說,「阿玉是我妹妹的名字,你應該還吃過她的心髒呢。」
她哆嗦著嘴唇,連完整的句子都吐不出來,隻是努力地想給我磕頭,求我放過她一條賤命。
我笑著搖搖頭,蹲下身去,用刀刃拍了拍她的臉頰:
「怎麼能是賤命呢?將軍夫人,正二品诰命,你的命可貴重得很。」
一開始,我什麼也不會。
殺人之術,是跟著一位屠夫,見他日日宰豬,見得多了,也就學會了不少。
隻不過作為代價,他心情不好時會提著棍子抽打我。
喝醉酒後,會抱著我,在我身上蹭來蹭去,一邊胡亂親我,一邊嘴裡不幹不淨地罵著。
我並不覺得恥辱難堪,或者難以忍受。
在我的想法裡,貞潔,尊嚴,善惡……永遠都是模糊不清的形狀。
心頭恨意太過沉重,讓其他情緒都毫無生長的空間。
他的肉鋪忙起來的時候,我就會偷偷跑去附近的青樓,幫那裡面的姑娘們出門買東西。
作為回報,她們會教我一些勾引男人的本事。
她們說,男人是被欲望支配的動物。
床榻之間最忘情時,最好動手。
我都銘記在心。
所以在聽屠夫同鄰居吹噓,說我是他挑中的童養媳,等滿了十四歲就要我給他生個兒子繼承家業時。
那天夜裡,我衣衫不整地去敲了他的門。
然後用發間磨得尖銳至極的銅簪,扎穿了他的心口。
我將那些還沾著血跡和肉腥氣的銅板碎銀子攏作一堆,作為盤纏,一路向東。
耗費數年,走出七百餘裡,才到了南屏。
他們說,城主袁敬床榻行惡,已經折磨死了十三房小妾。
我把自己賣給了他。
這一年,我十四歲。
距離娘親和妹妹的死,原來已經過去八年了。
殺袁敬,是我報仇計劃的第一步。
而認識江遠舟,在我的意料之外。
我很討厭他,哪怕他親眼看到我殺人也並沒有揭穿我,哪怕我躺在床上奄奄一息的時候是他來給我送藥。
像我這樣早早就爛在塵泥裡的人,最看不得高高在上的存在。
十四歲就已名滿南屏的江遠舟,月光般清冷皎潔的少年。
因著卑劣者對高尚者天然的妒意,我迫不及待地想要弄髒他。
成親後的日子,也對他算不上好。
月圓時我會想起娘親,想起妹妹,想到祖母同我說,我是族裡最看重的孩子。
未來的族長之位是我的,為了平衡,娘親隻能待妹妹好一些。
她說這些話時,我年歲尚小,還不能很好地理解。
等如今漸漸記起來,想明白,話中提到的人,卻都已不在這世上。
她死的時候,還那麼小。
我不該故意讓她摔傷。
我該抱一抱她的。
想到這裡,遲來的悔意像漫灌的海水,將我整個人吞沒。
到最後,那些無處宣泄的暴躁情緒,被我盡數發泄在江遠舟身上。
他少言寡語,沉默地承受了我的一切負面情緒,不作任何反抗。
隻是在我將他的手臂肩頭咬得鮮血淋漓時,撫著我的頭發,輕聲說:「別離開我。」
我握著他,滿意地看著他被情欲逼得眼角泛紅:「好聽話的小狗。」
「跪下。」
被我這樣輕賤羞辱,他眼底的波光也隻輕輕晃動了一下,反而更赤誠地望過來,又重復了一遍:
「謝竹意,別離開我。」
他坦蕩地捧出一顆真心,遞到我面前。
無論我怎樣踐踏利用,還是不肯死心。
想到這裡,我躺在碎石灘上,望著渾濁的月光,緩緩吐出一口氣。
「真蠢。」
11
我喬裝改扮,折返回京城時,已經是一月之後。
國師回宮後,不僅纏綿病榻許久的老皇帝痊愈了,就連長寧公主的病也飛快好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