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主人的命令,不敢起來呀。」
我把沾了淚水的手帕疊起來,塞回袖中,笑笑地看著他,「江大人,你家養的狗能上桌吃飯嗎?」
江遠舟忍無可忍,猛地把我拎到桌前坐好。
「這幾日,你就留在丞相府養傷,不要出門了。」
我抬起眼望向他:
「江遠舟,我將周堯一家滅門後又剖屍,連他五歲的獨子都沒放過。你包庇這樣罪大惡極的犯人,會不會有損丞相大人的官聲?」
「你既然知道,為何還要作惡?」
我眨了眨眼睛:「不是說了嗎?他覬覦我的美色,妄圖輕薄於我——」
話音未落,面前的江遠舟閉了閉眼睛,再睜開時,眼底浮出一片冷意:「謝竹意!」
「別這麼叫我,我會害怕的。」
左右沒人,我也懶得再裝了,嗤笑一聲,
「裝什麼啊江大人,你是第一次知道我殺人嗎?」
江遠舟不說話了。
隻是眼底竟隱隱浮現出幾分傷心之色。
「所以,我救不了你,是嗎?」
「怎麼會,大人不是才將我從死牢中救出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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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挑了挑眉,抬手,抽掉束腰的綢帶。
柔軟的十八幅羅裙落了地,連同繡著山桃花的雪白小衣。
我站起來,轉身,跨坐在江遠舟腿上,力道輕緩地剝開他的官服。
「大人恩情,妾無以為報,唯這一身血肉,望大人垂憐。」
「別這樣,謝竹意——」
他有些難耐地闔上眼睛,喉結上下滾動兩圈,猛地握住了我的手。
我已經動了情,並不想中途被打斷,扯著他的長發就吻了上去:
「怎麼,你不曾為驸馬,卻要為長寧公主守身嗎?」
江遠舟的聲線帶著克制不住的顫抖:「我沒有,我與她始終清白……」
「那就閉嘴,讓我爽了再說。」
我滿意地喟嘆出聲,
「……乖小狗。」
5
我同江遠舟第一次見面,是在七年前。
那年我十四歲。
黎國疆土遼闊,共有三十六州,三百二十城。
南屏位於東南一帶,是一座背山面海的小城。
城主袁敬靠著身上的九品官職,和他手下一位武藝高強、傳聞出自宮中的暗衛,在城中一手遮天。
我是他的第十三房小妾。
遇到江遠舟那天,場面不太好看。
我衣衫不整,正被那位武藝高強的暗衛按在後院的假山上。
他掐著我的脖子,給了我一耳光,罵道:「小蹄子,十四歲就這麼浪。」
然後在他最忘情的時刻,一根銀簪從我袖間滑出來,扎穿了他的喉嚨。
溫熱的鮮血帶著腥氣潑了一臉。
再武藝高強的人,變成屍體倒下去的時候,也像是一灘爛肉。
我蹲下身,撕下他一小塊衣擺,仔仔細細地把臉上的血跡擦幹淨。
再站起來時,就看到了幾步之外的江遠舟。
青竹般身量修長的少年,穿著最普通的青布衣衫,卻莫名透出些許清貴的氣質。
那雙眼睛定定地看著我。
我攥緊手裡的銀簪,慢慢走過去,跪在他面前。
仰著臉,楚楚可憐地說:「公子既然瞧見了,妾身便任由公子處置。」
他淡淡道:「然後像殺他一樣殺了我嗎?」
我眼中那點浮於表面的媚笑瞬間消失,站起身的同時,拔出藏在腿側的匕首,狠狠刺向他的眼睛。
江遠舟抬手擋了一下,險而又險地避過,手臂卻被劃出一道長長的口子,鮮血淋漓。
他捂著傷口,靜靜地看著我:「放心,今日之事,我隻當從未看見。」
扔下這句話,他轉身離開了。
我將地上的屍體淋上白酒,燒得面無全非,又綁上石頭,沉在了湖底。
當天晚上,袁敬在城主府大設宴席,說要款待一位貴客。
南屏的學堂已有百年歷史,曾出過十幾位秀才。
十六歲的江遠舟,就是其中之一。
袁敬有個明年及笄的女兒,他此次請來江遠舟,是為了給他和自己的女兒說親。
席間,他對著江遠舟,大談自己的女兒袁蕊娘有多麼才貌雙全,嫻靜可人。
江遠舟神色平淡地聽著,直到我穿著桃紅色舞衣,嬌笑著倚進袁敬懷裡。
多荒謬啊。
兩鬢已有斑白的袁敬,身邊坐著兩個十四歲的姑娘。
一個是他神色驕矜,被養得如珠似寶的女兒。
一個是他每夜虐待,渾身新傷覆著舊傷的妾室。
七年前的江遠舟還沒有什麼城府,沒能很好地掩飾住他時不時落在我身上的目光。
那天晚上,袁蕊娘拎著浸了鹽水的牛皮鞭子,險些將我打死。
我在房裡躺了三天。
還沒能利落地下床,就又被喝醉酒的袁敬折磨了一次。
天氣炎熱,我身上的傷口快要爛掉了,幾乎能聞到自己身上傳來的腐臭氣味。
就是在這樣的情形下,江遠舟跑來給我送藥。
我摟著他的脖子,把幹裂出血的嘴唇印了上去。
一個疼痛、粗暴、毫無旖旎遐思的親吻。
他手裡的白瓷藥瓶掉下去,摔得粉碎,人一動不動地僵在原地,任由我動作。
很久很久之後我才知道,那是江遠舟的初吻。
6
立秋那日,我殺了袁敬和袁蕊娘,又放了把火,燒掉了城主府。
連天的火光裡,江遠舟帶著我,逃出了南屏。
他什麼也不知道,還以為我是被迫賣身為妾、受盡折磨後,忍無可忍,才將袁家滅門。
我沒有糾正他愚蠢的想法,在一間結著蛛網的破廟裡同他拜了天地,成了夫妻。
第二年,黎國接連下了半個多月的大雨,水患牽連二十三州。
在趕來京城的路上,我們遇到了一伙窮兇極惡的土匪。
為了活命,我把江遠舟推給他們,獨自跑了。
他被救出來時,身上幾乎沒有一塊好肉,望著我的一雙眼睛,幽深似海,交織著無數復雜的情緒。
我暗中掐了自己一把,撲到他身上,流著眼淚,一聲聲地說著「對不起」。
江遠舟靜靜地看了我許久,終於開口,嗓音沙啞。
他說:「謝竹意,不要再丟下我了。」
其實他那時候就該看出來的。
我是個惡毒卑劣到極點的女人,為達目的,不擇手段,可以舍棄任何東西。
我們進京後,我拿著從土匪窩裡找到的金塊,盤下了一家書畫鋪子。
因為江遠舟寫得一手好文章,又會作詩作畫,逐漸名聲大噪。
長寧公主薛晴嵐是先皇後膝下的獨女,很得聖上寵愛放縱。
她是出了名的風流美人,作為嫡出的長公主,至今未有驸馬,府中卻養著三十多位男寵。
那一日,薛晴嵐來我店裡買畫。
她花了三百金,買走了店中央掛著的,江遠舟畫的那幅枯竹逢生圖。
臨走前,意有所指地說:「作此畫者,想必是位美人。」
那天晚上,已經很晚了,江遠舟仍舊坐在書房裡。
他點著一盞燭火,想多畫幾幅扇面,為我的妝奁添一支昂貴的點翠珠釵。
我託著下巴,漫不經心地問他:「你說,如果長寧公主要你當驸馬,好不好?」
他驀地抬起頭來,直直望著我。
琉璃般剔透的眼睛裡,帶著星星點點的緊張之色。
我失笑道:「隨口問問,你應該不會因為貪慕富貴而休了我,尚公主吧?」
他搖搖頭,看向我的眼睛裡,帶著濃稠的、快要化不開的愛意。
我走過去,笑笑地吻住他:「那我就放心了。」
放心地,賣掉了他。
7
過往的記憶與現狀交織,讓我沒忍住在江遠舟身上失了控。
他被我折磨得眼眶泛紅,幾乎流下生理性的眼淚,一如五年前那樣,小狗似的嗚嗚咽咽。
可惜天亮後穿戴整齊,就又變成了高高在上,冷漠不近人情的江丞相。
畢竟已經過了五年,如今的江遠舟,已經不似從前的少年體態。
深邃的臉頰輪廓和骨骼線條,以及凌厲不掩鋒芒的眼睛,都讓他看上去像是個殺伐果斷的掌權者。
他站在床邊,淡淡地說:「周堯的事情會越鬧越大,如果你還想活命,這幾天就別出門。」
我問他:「是不是打亂了你和長寧公主的計劃?」
他沉默許久,才吐出一句:「這樣也好。」
周堯的死,成了儲君之爭拉開的序幕。
皇上已近遲暮,難免君心多疑。
江遠舟將周堯侵吞賑災款、暗中招兵買馬的證據呈上之後,天子震怒,把七皇子禁足在府中。
周貴妃哭哭啼啼,冒著大雨在殿前跪了一夜,卻連皇上的面都沒見到。
她當然不甘心,聯系朝中信得過的臣子,將矛頭指向了賢妃所出的五皇子和八皇子。
京城之中,傳言紛紛,說賢妃出身苗疆,善用巫蠱之術。
周侍郎家的滅門之災,和近日天子身體不適,都是她暗中詛咒。
山雨欲來風滿樓,京中形勢愈發嚴峻時,長寧公主忽然對外稱病,閉門不出。
明眼人都看得出來,她是不想摻和這場亂戰。
「周堯固然死狀悽慘,然而此事扯上皇權之爭,便同你沒什麼關系了。」
深夜燭火搖曳,江遠舟扣著我的肩膀,斷斷續續地說,「謝竹意,我救了你。」
「是。」
事情已經解決,我不介意說兩句好聽的,「丞相大恩無以為報,來世必定當牛做馬……」
他緊緊盯著我的眼睛:「我不信來世,謝竹意,你欠我良多,現在就報答吧。」
「我要你同我成親。」
我有些震驚,回過神來,試圖勸他:
「睡一睡倒還好,沒必要成親吧?」
「你現在都是丞相了,百官之首,娶我不是自降身份?」
「就算你和長寧公主是清白的,那麼多賢良淑德的名門貴女——」
他忽然笑了,咬牙切齒地吻過來,咬著我嘴唇,親吻中帶著幾分宣泄的意味。
「又想用完就跑?謝竹意,你做夢。」
那根在死牢中被收回的銀鏈,最終還是用在了我身上。
江遠舟把我鎖在房中,開始籌備親事。
京中最大的綢緞莊和首飾鋪子都來了人,為我量好尺寸訂制喜服,又捧著厚厚的花樣冊子,讓我挑選頭面首飾。
薛晴嵐又來了趟丞相府。
「雖然周堯之死暫時牽連不到她,但畢竟是死牢中出來的,你身為朝廷重臣,這樣大張旗鼓地同一個犯人操辦婚事,父皇會怎麼想?」
「臣已有對策,公主不必掛心。」
江遠舟平靜地看著她,眼底卻暗藏著隱約的執拗和瘋狂,
「臣隻是等了五年,一天都不想再等了。」
這天晚上,他喝醉了,走進房間,坐在榻邊,一寸寸撫過我身上縱橫交錯的傷疤。
「拿了賣掉我的錢,為什麼還是沒過上好日子?」
他低聲問著,一句又一句,「殺人的時候,會覺得害怕嗎?」
「我已經不像從前那樣無權無勢,為什麼不早點來找我?」
「我要如何待你好,你才不會離開?」
「……」
他怔怔地看了我好一會兒,忽然又問,
「謝竹意,你對我可有半點真心?」
沒等到我回答,大約是醉意上湧,他倒在我身邊,沉沉睡去。
夜色中,我用目光描過最後一遍他漂亮的眉眼。
爾後,用他身上的鑰匙打開鎖鏈。
把那套本該用於我們成親當日的昂貴首飾揣在懷裡,連夜逃出了丞相府。
8
這一次,我並沒有離開京城太遠。
而是喬裝改扮,在城外一家客棧做起了跑堂的活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