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走得太多,小腳上不停地生出水泡,直到變成繭子。
弟弟也像新陽一樣勸我去放足。
我來到醫院,大夫說,幼年時纏得太狠,放了也恢復不到從前。
我想了想便算了。
思想已經解放,身體傳統些也無妨。
22.
又是一年生日,我已經二十歲了。
嫁給少欽,已然是第五年了。
飯桌上,弟弟喝了酒,哭著對我道歉。
我沒責怪,也沒原諒。
戰爭愈演愈烈,租界也常有倭國人的身影。
運送藥品的事被迫停了下來,我看著倉庫的藥品心急如焚。
前線最緊缺的就是藥品,沒有這些,不知道又有多少人要失去性命。
我隻能铤而走險。
船隻被攔下,孩子們勸我快逃。
可是外面都是連綿的炮火,我能逃去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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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置了孩子們,我穿好衣服,卻遲遲沒等到倭國人上門。
被抓的是陸守忠,他瞞著我參加了運送,將罪責都攬到了自己身上。
我沒去牢裡看他。
槍決的那一日,我隱在人群中。
他還是望見了我。
他的身上滿是傷痕,眼睛腫得幾乎睜不開。
可是看見我後,他的嘴角綻開了一個笑。
「我不是叛徒!」他嘶啞著說。
「我知道。」我在默默回答他。
23.
此後,我真的是孤身一人了。
陸家的生意也由我接手。
我從那個古板老派的小腳女人,成長為了商會會長。
收養的孩子們漸漸長大,我將他們送去留學。
第二年,戰爭勝利了。
倭國人灰溜溜地被打了回去。
我第一次走出了租界。
外面盡是殘垣斷壁,百姓們衣不蔽體,可是每一個人都在大聲呼喊,我們勝利了!
我的身體幾乎一下子垮了下去。
這些年,我一個人走得太疲憊了。
孩子們圍在我的身旁,他們嘰嘰喳喳地講城市的修建需要我們。
爹還沒有找到。
我到底是挺了過來。
作為商會的表率,我拿出自家商行的錢全力去修復城市。
其他各家商行紛紛加入,不僅捐款修建了房屋,還為壯勞力提供了工作。
不斷有孩子學成歸來,他們有的成為了老師,有的成為了醫生。
我的國家挺過了戰火,迎來了新生。
領導人欣賞商會的愛國之舉,接見了我。
在他的面前,我終於掏出了那份貼身藏了數年的信紙。
上面寫滿了當年那些革命者的代號和去向。
我指著一個名為新詩的代號,顫抖著說:「她是我的妹妹,叫顧新陽。」
領導人神色凝重,看過後他激動地握住我的雙手。
「同志,我替國家謝謝你!」
很快,有人接過了信紙。
有很多人在我耳邊說著什麼,可我都聽不進去了。
我隻是一遍一遍地重復著:「麻煩您幫我問問,有沒有人見過一個叫秦少欽的人。」
24.
後來,我將商行交給了收養的孩子。
一個人回到秦府。
按照記憶中的樣子,我將這裡重新修回了原樣。
幼時,我們三人一起瘋跑的院子。
少欽回國時,他送我胸針的廳堂。
新陽第一次教我跳舞的花園。
我一個人在這裡一遍遍地走著,仿佛他們就在我身邊。
五年、十年、二十年,始終沒有少欽的消息。
直到我六十歲。
收養的孩子中,最大的也已經成了中年人。
他的官做得很大,卻還是每周都來看望我。
這天,他伏在我的床頭。
「娘,爹找到了。」
油盡燈枯的身體好似突然注入了力量。
我坐在身來抓住他的手。
我穿著寬大的上袄,下身是繡著花鳥圖的馬面裙,十八條鳳尾搭在外面,剛好可以蓋住我的小腳。
這是我們三人長大後第一次相見時的衣服,幾十年前的衣服,再穿起來寬大得不得了。
我第一次坐上了飛機,來到國家另一頭的東北。
正是清明時節,穿著校服的孩子們在陵園裡敬禮默哀。
離去時,他們還有禮貌地對我打招呼。
孩子扶著我走到一個小土包前。
墓碑上寫著,抗日烈士秦少欽之墓。
「秦師長在 1939 年的討伐戰爭中被身邊的叛徒暴露了位置,在林海中獨自與敵人周旋了五個晝夜後壯烈犧牲。」
身旁的年輕人眼含淚花解釋道。
1939 年,那年他一個人在遠離千裡的地方為國捐軀,我在家鄉用貨船為前線送藥。
我沒有辜負他,他亦沒有辜負我。
25.
孩子提議要不要把少欽的屍骨遷回南方,這樣也方便時時去祭掃。
我拒絕了,這裡是他為之奮戰流血的地方,他應當同他的戰友在一起。
而我,死後自會回到他的身邊。
回家後,我的身體終於再也支撐不住。
彌留時,我聽見有人問我:「奶奶,您的入黨介紹人是誰?」
「我的入黨介紹人,是秦少欽和顧新陽。」
我死後,孩子們將我葬在了新陽和他愛人的衣冠冢旁。
三座小小的墳墓面向著遙遠的東北。
我們終會在一次相遇。
番外
我的妻子,是一個傳統的女人。
幼時,我們三人是最好的朋友。
她和新陽像假小子一樣跟著我爬樹瘋跑,我因著大了幾歲,挨了父親不少的打。
守卿六歲時,突然被她母親拘在了家裡一年。
再出門時,她變了。
她變得沉默,再也不能跑跑跳跳。
她的身旁也多了一個人,叫抱娘。
守卿有些不喜歡她,同我們一起時,從不要她抱著。
我和新陽悄悄商議,走路時要慢些、再慢些,等等我們的守卿。
後來,父親送我去留洋讀書,我第一次見識到了外國人的新思想。
每次我看到學校裡那些女同學讀書的模樣,總會想到那個沉默的小人兒。
她的腳小小的,像一隻蓮花瓣。
我開始給她寫信,可是信裡的那些東西將她嚇壞了。
回國後,我送了她一隻胸針,她或許是不喜歡,我隻見她戴過一次。
那時,父母要我娶她。
我在家裡大鬧了一場,她是個逆來順受的性子,若是不願也不會說出口。
所以,這個惡人要我來做。
可是那天,她就那麼怯生生地站在我的面前。
小聲地說,她不再用別人抱著了。
我的火氣全沒了。
新婚那夜,我本想同她說明,我不是嫌棄她。
她隻是說叫我掀開她的蓋頭,這樣才算禮成了。
她穿著大紅色的嫁衣,燭火下是那麼令人驚豔。
我不敢看她,怕生出什麼不好的念頭,隻是落荒而逃。
她真的如父母說的那樣,賢惠、溫柔。
我同新陽加入了革命黨,我們都想著,等到國家自由了,我們的守卿,也就自由了。
我怕嚇壞她,一個字也不敢同她說。
那夜,我喝醉了酒闖進了她的房間。
她穿著一身有些舊的裙子,還戴著我送的胸針。
我驚豔得一時說不出話來,可是看到她的小腳,我的酒又醒了。
那日我同新陽的信被爹爹發現,爹爹怒極了。
她用小小的身軀撲在我身上,要為我擋棍子。
祠堂外面,我聽到她哭了。
我的心都叫她哭碎了。
後來,她主動幫我送信,我高興極了。
可是她好像誤會了什麼。
她竟然對我說,要同我和離。
我生了氣,很快又後悔了。
她還叫來了新陽,說要我娶新陽。
新陽在一旁笑得不能自已,居然拉起她的手教她跳舞。
她們兩個人,一貫的愛胡鬧。
我央著新陽去教她些東西,我的小人兒很聰明,她學得那樣快。
有時她也會問出些冒著傻氣的問題,問完自己也笑了。
我想著, 日子若是能一直這樣過著,該多好。
夢很快碎了。
她的父母去世了, 她眼睛紅紅的卻忍著不肯哭。
我暗中幫她安排了父母的喪事,又求著父親幫她弟弟接管了家業。
組織上的聯絡人說, 需要有人打入敵方內部,我順著父親的意, 謀了份差事。
在這裡, 我小心翼翼地獲取情報, 再傳遞出去。
我的妻子,我的卿卿, 也同我一起並肩作戰。
新陽暴露了,被卿卿的弟弟舉報。
我們都沒想到,她和她的愛人舍命引走了敵人, 我才逃了出來。
她在雨中暈倒, 我將她送回了陸家。
秦家她不能再回去了。
我對守忠說, 替我守好她。
他紅著眼睛向我說對不起。
我在城裡躲藏了三日, 終於找到機會回了秦家。
她還是沒有聽我話, 一個人操持我父母的喪事。
小小的身影跪在靈堂裡, 眼睛卻閃閃發亮。
我將那份文件交給了她,我本不該將她拉進這攤渾水, 可是她,是我唯一能託付的人了。
「我們要做的事, 是為了千千萬萬的後人, 和生我養我的國家。」
她在我懷裡啜泣, 半晌也隻說了四個字。
我輕拍著她的背,第一次對她說了愛。
其實我早該說出口的,隻是怕,說出口後, 我再也不舍得走了。
後來,我隨著部隊到了東北。
這片土地上的人都有著難涼的熱血。
再多的侵略和戰火都沒能將他們打倒。
我們在前線作戰,後方不斷地為我們送來支援。
有一次,我不慎被流彈擊中。
為我換藥的護士笑盈盈地說,這批藥品來自上海,那裡是秦師長的家鄉吧。
我不由得想起她怯生生地站在我面前的樣子。
後來的每一夜,我都會幻想著戰爭勝利, 重逢的那一天。
夢中,她無數次對我說,活著, 求你。
歡快地跑進了花園。
「能隻」直到最後一刻。
刺刀穿透身體時, 我摸著胸口的那個胸針。
為國捐軀,我並不後悔, 隻是沒能在她身旁護著她,我很抱歉。
我還記得那天, 她站在我面前, 紅著眼睛怯生生地說。
「你別生氣, 我現在不要人抱了。」
那時候我在想,這樣美的女孩子,若是自由的, 該多好。
隻可惜,我從頭到尾都忘了告訴她。
能娶到她,我很歡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