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府留洋的二小姐回來了。
我看著自己的小腳:我會和少爺和離的。
她卻對我說:姐姐,我教你跳舞好不好?
我害羞的沒回答,她就直接挽起了我的手。
1.
顧府留洋的二小姐回來了。
在我和秦家少爺成親的第二個月。
彼時,我正在花園內與秦少欽談起府內祭祀的事宜。
微風吹亂了我的額發,秦少欽親昵地幫我撩起。
她穿著西式的長裙,燙得微卷的頭發扎成一個漂亮的馬尾。
歡快地跑進了花園。
「新陽!」少欽欣喜地迎了上去。
我站起身,慢步跟在他身後。
三寸金蓮讓我行走得極為緩慢,走到他身邊時,他們的目光膠著在一起。
小腳有些支撐不住,我想了想,還是將手搭在了旁邊的梅樹上。
秦少欽穿著西裝,頭發用摩絲向後梳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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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穿著寬大的上袄,下身是繡著花鳥圖的馬面裙,十八條鳳尾搭在外面,剛好可以蓋住我的小腳。
我與他們,像是兩個時代的人。
2.
幼時,我們三個曾是最好的朋友。
陸、顧、秦家是世世代代的好友,因著年歲差不多,我們三人從小便在一起瘋跑。
直到六歲時,母親做主為我纏了足。
腳趾被布條強壓在腳掌下,我流著淚一遍遍地喊著疼。
母親邊纏著布邊對我說:「卿卿,女孩子都要有這一遭的。」
纏足後,我躺在床上整夜地流淚,沒幾天就被母親喊著起來走路。
初時,走路像刀割一樣疼。
漸漸地,小腳不再疼痛了,我也不能再像從前一樣瘋跑。
母親為我從人牙子那裡高價買來了一個女孩,她沒有名字,我隻叫她抱娘。
她的活計,就是在我要走遠路時抱著我。
足足折騰了半年,我才終於能繼續回到學堂去上學。
新陽和少欽會在一起放學時故意慢下腳步等我。
也會在一同放風箏時為我準備一張小凳。
我曾多次問過娘,為什麼新陽不用纏足。
母親說:「她那樣的女孩子,將來是找不到好婆家的。」
幾歲的我不懂那是什麼意思,隻是懵懂地點了點頭。
3.
十三歲上,少欽被父母送出國留了洋。
我被母親扣在家裡,學著如何管家,學著女人要三從四德、孝敬長輩。
偶爾,我坐在閨房中透過窗戶望著天,也很懷念從前那些能跑能跳的日子。
新陽時常來看我,也會送我一些新奇的玩意。
其中,有一條白色的紗裙,裙擺層層疊疊的墜著珍珠。
隻是那衣服布料甚少,我羞於細看,草草地塞進了櫃子的深處。
少欽也會寄來些書信,寫著他在國外的一些見聞。
他將那些洋人開放得很,男士和女士見面要行吻手禮,就是親吻對方的手。
我大驚失色,回他說女子的身體如何能被其他男人碰的,這是不守婦道。
他回信說我迂腐,還說什麼男女平等。
我將這些同母親講,母親說:「我的兒,無需去聽外人去講,你隻謹記你要守住的。」
漸漸地,少欽不再來信。
直至第二年,新陽歡快地說,她的父母也要將她送去留洋。
我對她講:「那些洋人不禮貌得很,你要小心些。」
她躺在床上捧腹大笑。
4.
新陽留學後的轉年,少欽回來了。
他拎著皮箱,長長的辮子已然剪掉了。
身上穿著的也不是從前的褂子,而是一套白色的西服。
抱娘年前出了嫁,我隻能坐在椅子上。
他放下皮箱走上前來向我伸出手,我以為他要行那勞什子吻手禮。
兩隻手緊緊地握著不肯把手給他,他抓過我的袖子,將一枚鑽石胸針放到了我的手裡。
「卿卿已經長成大姑娘了,這是少欽哥哥給你帶回來的禮物。」
我攥著那枚胸針,看著他臉上的金絲眼鏡,擔心地問他是不是學習用功,近視了。
他也捧腹大笑。
年末,父母親做主,為我們定了親。
我整日拘在房中繡著嫁衣和蓋頭,卻聽聞他同父母大鬧了一場。
母親說,我們是幼時一同長大的情誼,他隻不過是鬧些小孩子脾氣。
可我還是坐上馬車,想親自問問他為什麼不願意。
5.
丫頭扶著我慢吞吞地走到庭前,屋內傳來一陣摔東西的聲音。
「我不同意!」他大喊著,「婚姻應當是自由的,你們不問過我的意見就要我娶?」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由不得你說不同意。」秦家伯父說道。
「何況你們是小時候就認識的,也算不得盲婚啞嫁,卿卿是我看著長大的,一定是個好媳婦。」秦家伯母在一旁勸和。
「我不是瞧不上她,隻是我怎麼能娶一個連行走都要人抱著的女人?」他不滿地怒吼。
我將將走到門前,他看著我,有些驚詫地閉了嘴,撩起碎發,一屁股坐在凳子上。
「卿卿,你別聽那混小子胡說。」秦家伯母親熱地牽起我的手,引著我向屋內走去。
走到他面前時,我掙脫了秦家伯母的手。
「你別生氣,我現在不要人抱了。」
說著我還在他面前走了幾步。
他周身的氣焰一下子消失得無影無蹤。
6.
我們還是定了親,在他母親絕食的逼迫下。
十五歲的初春,我由一頂花轎抬著,嫁給了他。
新婚夜,我穿著自己繡的大紅喜服,蒙著蓋頭坐在西式的大床上。
他醉醺醺地走進來,坐在我身旁良久沒有出聲。
我以為他喝多了酒睡著了。
他卻先我一步開了口:「卿卿,我不是討厭你,隻是……」
「夫君,我們掀了蓋頭再說話罷。」我不知道他後面要說些什麼,本能的有些不想聽。
他坐起身,草草地掀了蓋頭。
「隻是,婚姻應當是自由的、歡喜的,而不是像我們這樣,這樣……」
他的視線沒落在我身上半分,許是沒有找到合適的形容詞,半晌後,他推開門去了書房。
我坐在鏡子前一點一點地卸掉釵環。
他不知道,聽說能嫁給他時。
我很歡喜。
7.
成婚後,我照著母親說的伺候公婆操持家務。
他雖然仍每日埋在書房裡,漸漸地對我也沒那麼抵觸。
他替我撩起碎發時,我想,慢慢地他總會接受我的。
可是新陽回來了。
她的那麼明媚,見我時會高興地牽起我的手。
還會同以前一樣,為我買很多西式的糕點和禮物。
他們總在書房長談,有幾次去送茶時我在一旁聽著。
他們談起國家,談起未來,談起新思想。
偶爾,他們也會問一問我的看法。
我想了想,隻是說,那是男人家的事。
他們在這時,會異口同聲地反駁我。
你這是傳統的舊思想,是迂腐。
8.
慢慢地,府裡的風言風語多了起來。
丫鬟婆子們常說,少爺想娶的是新陽小姐這樣的人。
我想,若不是新陽留了洋,那麼與他成婚的確實不應是我。
男人家三妻四妾是很正常的,隻是我不想與我分享丈夫的人是她。
可我看得清,他與她交談時,眼裡閃著光。
不知怎的,我突然想起新陽送我的那條裙子。
深夜一個人在房中時,我將它翻了出來。
原本潔白的紗裙已經有些泛黃,上面墜著的珍珠也掉了好些。
用了好久,我才將這條裙子套在了身上。
鏡子裡,我露出大片的胸脯和胳膊,還有一截小腿。
我想起那枚少欽送我的胸針,拿出來別在了胸口。
裙子和胸針是相配的,隻是我這雙繡花鞋,看起來別扭極了。
9.
準備脫下衣服時,房門被輕輕地推開了。
「為何還不睡?」是少欽,他罕見地飲了酒,臉頰微微泛著紅。
讓我想起四歲時,他曾帶著我和新陽偷喝父親的藏酒。
我們三人喝得酩酊大醉,走路也歪歪扭扭。
因著這事,他被公爹用藤條抽得在床上躺了三天。
我哭哭啼啼地去看他,勸他再也不要胡鬧了。
新陽在一旁笑嘻嘻地說,下次有機會還要嘗嘗別的酒。
也許從出生時,我們就是不同的人。
我怔怔地看著他,直到發現他開始打量我穿著的裙子。
他的目光透著些驚豔,直至看到了我三寸金蓮上穿著的繡花鞋。
灼熱的目光陡然冷了下來。
我正猶豫著是否要挽留他,他在我開口的前一刻開門離去了。
四肢仿佛不聽使喚,我身子一軟,癱坐在了地上。
大顆大顆的淚珠滴落在裙子上,我不懂自己為什麼要哭。
隻是覺得心髒好像被一雙大手緊緊扼住。
他想要的,從一開始就不是我吧。
10.
那晚過後,他再也沒有到我的房裡來。
他在書房待的時間越來越長,幾次我都見他差人送信出去。
惹得公爹都有些不滿。
新陽邀我去看西洋戲劇,我想了想,還是出門了。
劇場裡坐滿了形形色色的人,女人們穿著開叉到大腿的旗袍,挽著男人的胳膊。
我羞紅了臉,不敢再四處張望。
新陽笑著拉住我的手,說這世道再變,我都不會變。
我第一次同她談起了少欽。
「你們在聊些什麼呢?」
「姐姐,我們在做一件很大、很大的事。」她的神情無比鄭重。
我無心再追問,專心地看起戲來。
那西洋戲劇與我常看的那些戲曲不同,實在太不雅觀,兩個戲子在戲臺上面公然摟摟抱抱。
我在下面如坐針毡。
新陽看出我的為難,拉著我走出了劇場。
她帶著我第一次吃了西餐,新陽拿著小巧的刀叉,輕輕切了一塊帶著血絲的牛排送到我嘴邊。
我看著上面冒出的血水,猶豫著無法下口。
她笑著喊來侍從,為我換了一塊全熟的牛排,又細心地幫我切好。
這西式的餐食我實在是有些吃不慣,她又帶著我去大學門口,吃了一碗牛肉面。
「姐姐你看。」她指著那些放學的女學生,她們穿著一樣的校服,抱著書在夕陽下說說笑笑。
「女子,不是隻有相夫教子一條路可走。」
11.
母親教過我。
女子入門三日無虛度,一日學蒸煮、二日勤掃除、三日頻頻催大肚,家中事事躬親不可誤。
她是這樣活了一輩子,所以,我也應當這樣活。
可是新陽告訴我,女子,還有其他的路可走。
我想不出自己走出這大宅院是什麼樣子,也不知自己還能做些什麼。
新陽差人送了我一本書,講了一個叫列寧的男人的故事。
府內的流言蜚語越來越盛,她已經許久不來了。
雖然她不來,可我知道,少欽那一封封信都是寄與她。
終有一日,公爹怒了。
他將我拉到少欽面前,問我有何錯。
他問少欽,我整日在這府中侍奉長輩,操持打理,盡職盡責,少欽究竟有何不滿。
他沒答,任憑藤條一下一下地抽下去。
眼見他的後背鮮血淋漓,我撲到他身後,哭求公爹停手。
「兒媳不怨,兒媳是心甘情願的,求爹爹,莫要再打了吧!」
公爹頹唐地扔下藤條,將少欽關進了祠堂。
12.
祠堂風大,他身上還有傷口,公爹不許人送水送藥。
我隻能在深夜一個人提著餐食送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