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望著空蕩蕩的對話框,最終熄了屏。
他的態度已經很明顯,我何必自討沒趣。
相差八歲,相差一輩。
唐河聰明、驕傲、前途無量,是天之驕子。
而我還穿著寬大的校服,為一道難題算了好幾頁草稿紙,會因為洗完頭後沒有把頭發及時扎起來而被班主任批評。
他真正疏遠我的時候,我才發現,我曾經以為和他之間隻隔了一張書桌的距離,但那距離比我想象的要遙遠得多。
他不主動走入我的世界,我就沒辦法去到他的世界。
這認知令我絕望。
我不再點開唐河的微信,想和他說的每一句話,我都寫進了日記本。
H,今天天氣很好,天空有點像你那件湖藍的外套。
H,這次月考考了年級前五十,肯定沒你好,但是離你又近了一點點。
H,路上遇到了一個人,側臉很像你,但是沒有你好看。嗯,誰都沒有你好看。
H,……
雪晴休學了,原本的後桌變成了我的同桌。
同桌瞥見我在寫東西,湊過來看了一眼,我連忙合上筆記本。
她撞了撞我肩膀,笑嘻嘻:「我都看見啦,H,好文藝哦,不就是韓舟嗎?我還以為他單相思呢,沒想到你也對他有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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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舟?
我往後排望去,卻見韓舟正在望著我的背影。
我驟然回頭,他冷不丁與我對視,竟然臉紅了。
我頓時有點頭大:「不是你想的那樣。」
同桌笑得促狹:「你別裝。你上學期物理題老問我,我嫌麻煩,塞給韓舟了。你倆要是那時候暗度陳倉的,我可算半個媒人。」
我略微回憶了一下,好像確實有這麼回事兒。
那時候我跟不上物理老師的節奏,沒頭蒼蠅一樣四處問題。
可我絕沒有一直問韓舟……我屬於廣撒網來著。
正在思考之際,同桌附耳過來,笑得很賊。
「你倆進展到哪一步了?嗯?臉紅什麼,高三的 XXX 之前在琴房和男朋友那個啥,沒被抓到,不也是安然無恙?」
本來沒臉紅,聽到她後半句話,不知怎麼,腦海裡出現唐河穿襯衣的場景。
……這回是真的臉紅了。
幸好上課鈴打響,同桌沒再繼續打趣我了。
高二下學期,已經被老師耳提面命說即將高考了。
氣氛不似從前輕快,大家看起來都是奮筆疾書的樣子。
但在這種環境裡,我的桌上總是莫名其妙地多出一些東西。
一盒酸奶、一個蘋果、一盒感冒藥,甚至還有一罐紅糖。
但問起是誰送的,大家都偷笑,沒有人認領。
終於,在一次提早起來到班裡的時候,我蹲到了正把時令水果放進我課桌的高大身影。
我叫住了他:「韓舟。」
他回過頭來,看見我,臉又紅了:「凝憶。」
見我拿起那袋水果,他撓了撓頭:「我媽昨天送來的,反正我也吃不完,就……」
我打斷了他:「謝謝你的好意,但我不太需要。」
韓舟有點窘迫:「沒事兒,你吃唄,你看你這麼瘦,得多吃才行。」
籃球場上意氣風發的男生,站在我面前卻有些手足無措。
他不敢正眼看我的眼神我多熟悉,那曾經是我看向唐河的眼神。
明明炙熱得像星火,卻總躲閃著,生怕泄漏分毫。
可是,既然不可能的話,就不要給希望了。
對待感情,就應該這樣清清楚楚,不是嗎?
望著少年誠摯的眼神,我抿了抿唇,輕聲說:「我有喜歡的人了。」
韓舟愣了愣,說:「啊?噢……好的。」
我把水果遞還給他:「我心領了。」
他一股腦地把水果往我懷裡塞:「你有喜歡的人也沒關系,我就是想送給你吃。」
說著,他頭也不回地走了。
13
周六放學。
下了公交,快走到家的時候,我看見路燈下立著一個熟悉的人影。
那人也看到了我,訕笑著喊我:「凝憶,放學啦?」
手指不自覺地攥緊書包肩帶,我說:「爸爸,你怎麼會來?」
他走過來,腳步有點一瘸一拐的。
我猶豫著問:「你的腳怎麼了?」
他尷尬地笑笑:「前段時間幹活太辛苦了,車軋到腳背了。」
我說:「你去醫院看過了嗎?」
他眉頭緊皺:「看病都沒錢,又被老板欠工資了。」
我沉默不語。
爸爸試探著問:「你身上有錢嗎?能不能借三千給我應應急?老板把工資發下來我就還你。」
我低聲說:「我沒有那麼多……而且上一次拿給你幫奶奶買藥的錢,你也沒還我。」
爸爸突然就暴躁了起來:「你說那個幹什麼?我又不是不還了!你跟你媽住這麼高檔的小區,還能沒錢?你蒙誰呢?」
他的聲音很大,小區保安瞥來一眼,卻也沒動作。
爸爸見狀,直接伸手過來扯我的書包:「你這書包是新的吧?你那個便宜爹送你的吧?他這麼有錢,你怎麼可能沒錢?」
書包裡還藏著我的日記本,我死死拽著書包,不讓他搶走。
幾番拉扯,他急了,用力推了我一把。
我撞到行道樹,肩膀很疼,眼淚在眼眶裡打轉:「我沒有三千塊,最多有八百。」
爸爸語氣很兇:「你早說不就完了?我這是問你借,不是問你要,你別裝可憐。」
我從書包最底下摸出手機,點開他的微信頭像,輸入數字。
爸爸湊過來看,指著微信餘額:「不是還有兩千二?怎麼就給我八百?」
我幾乎是哀求:「我還要交書本費和伙食費。」
不知道觸到他哪根神經,他很憤怒:「他們家就給你這麼點錢吃飯?你媽就這麼苛待你?!」
如果不是被你以老人看病的名義騙走了錢,怎麼會隻剩這些呢?到底是誰苛待我呢?
但這些話,我都不想說了。
我隻是低頭輸密碼。
他還在罵罵咧咧,罵我繼父沒擔當,罵我媽不要臉。
終於,在他再一次翻出莫須有的陳年舊事罵媽媽是個蕩婦的時候,我停下了輸數字的手。
「你再罵她,我不會給你錢了。」我說。
他驀然扭頭,盯著我,皺紋橫生的臉上隻剩下怨毒。
他抬起手,重重打了我一耳光。
「你可真行,你媽給你找了個有錢爹,你就嫌棄我了是吧?當初要不是我,你媽會帶你改嫁?她早就自己跑了!」
他兜頭又是幾下,我躲閃不及,抱著書包摔在樹邊。
忽然有雪亮的車燈照過來,然後有刺耳的剎車聲。
我循聲望去,而他逆光走來,看不清楚臉。
他步伐很急很快,擋在我面前,一把推開爸爸,拳頭就要招呼上去。
我連忙拉住他:「不要打,是我爸爸。」
他隱忍著怒氣,轉過臉來,我才看見,是唐河。
幻想過幾百次再見面的場景,沒想到是在這種時刻。
這樣令人窘迫、難堪、自慚形穢的時刻。
不知道他計劃去做什麼,他穿著純黑的正裝,原本整齊的領帶隨著動作歪到了一邊。
他的頭發好像長長了一點點,被風吹得凌亂,略微遮住眼睛,顯得更加冷漠。
唯獨看向我的神情,和往常沒什麼不同,仍然是耐心的。
唐河問:「有沒有受傷?」
剛才挨了幾下的臉頰還在隱隱作痛,但我說:「我沒事。」
爸爸警惕地盯著唐河,問我:「這是誰?」
我忍了又忍,眼看著保安注意到這裡的騷亂,提著警棍要出來,說:「是我的老師,你趕緊走吧,錢我會打給你。」
爸爸得到保證,沒再糾纏,打量了唐河和他的車子幾眼,一瘸一拐地走了。
緊繃的神經這才松懈下來,卻感覺太陽穴一陣一陣地跳。
唐河松開我,垂著眼簾,看我臉上腫起來的地方,眼神晦暗。
有一瞬間我感覺他想殺人。
但他很快克制了眼神,簡潔地說:「上車。」
14
唐河隻是碰巧路過,他開著車,原本是要去參加學術會議。
他看上去想跟我說話,但是不斷有電話打進來,問他這問他那的。
最後他的答復越來越簡短,「嗯」「好」兩個字貫穿全程。
會議中心出現在眼前,車停了下來。
他總算講完了最後一個電話,就要去會議上發言了。
大廳就在眼前,他沒急著進去,握著我的手腕,讓工作人員給我找一個安靜的空房間。
臨走前,他又凝視我片刻,說:「在這裡等我。」
我抱著書包,懵懵地點頭。
他走後,我整個人松弛下來,慢慢吐出一口氣。
我才發現,面對唐河的時候,我的肩膀都是僵的。
我給媽媽打了個電話,跟她說我去同桌家寫作業了。
她不疑有他,隻是叮囑我晚上回來注意安全。
手機忽然又震動,陌生來電。
他說:「美團外賣,藥給你放會議中心門口桌子上了,麻煩給個好評。」
我有點茫然:「我沒有買藥。」
他說:「那就是別人給你買的,麻煩給個好評啊。」
掛斷了。
我去門口一看,桌子上果然放著一袋藥。
收件人寫的是我的名字。
裡面是消腫的速冷冰袋、消瘀藥、止痛藥。
甚至還有一袋糖。
知道我在會議中心的,又知道我挨了打的,就隻有唐河。
在幾乎沒有斷過的電話中,他竟然抽空下單了藥。
手指緩慢地觸碰臉頰,仍然有些疼。
心裡湧起很多思緒,想念、窘迫、難堪、迷茫……百感交集。
但有一點是確定的,唐河又出現在了我的面前。
我放下書包,輕手輕腳地挪到會議大廳。
能容納數百人的階梯式大廳裡,此刻座無虛席。
唐河站在舞臺的發言席上,純黑西裝、銀色領帶,整個人顯得風度翩翩。
冷光照在他臉上,他不帶什麼表情,語速很快地用英文講解著自己的成果,側臉又顯得有些冷峻。
PPT 的風格也是一如既往的簡潔,是我看不懂的名詞和圖形。
我站在門口最不起眼的角落,能聽到後排一些大學生打扮的人在議論。
「那就是唐河?」
「對吧!我跟你說,他真的很帥很帥,站到你面前的時候還要帥。」
「花痴。他最出色的不是臉,是他的學術水平好嗎?畢業回國妥妥能拿副教授的人,如果再有成果、再談判,能拿教授也說不定。」
「我記得他背景也很強啊,他媽媽在國外有公司,爸爸在國內很有權力,是不是啊妍妍?」
「這你都知道?不過也不算秘密了,當年我們班主任跟我們講的,唐河本人倒是很低調,從來不講這些。」
「哎呀哎呀,知道你仰慕他……」
我不由得看過去。
坐在中央的那個女孩子一眨不眨地看著唐河,眼神狂熱。
唐河很快講完,主持人提示可以現場提問。
我身邊的姑娘們紛紛舉起了手。
唐河抬眼,看向這邊,視線落到了我身上,微微皺眉。
姑娘們已經開始小聲尖叫:「妍妍,他看你了!」
那個叫作妍妍的姑娘得意地說:「他每場會議我都追,我們倆還是高中校友呢,他應該對我有印象。」
工作人員遞上了話筒,妍妍清了清嗓子:「請問唐先生,你博士畢業之後的去向會是哪裡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