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他哪有閑的時候。
秋日暴雨連連,他忙得沒時間吃飯,沒時間更衣,連家門也沒時間進。
他要帶人防洪築堤,免得大水壞了莊稼田地,淹沒揚州城,毀了百姓的生計。
他出門時回頭將我看,我說:「你放心去,我就安靜在家裡。」
我就安靜在家裡,我叫我夫放心。
兒在肚裡不安生,外面下著暴雨,兒卻急著落地。
小翠急慌了神,滿府上下急慌了神。
我白著臉,淌著汗,沉靜對他們說:「請穩婆,燒熱水,不許驚動大人。」
外面雨聲喧嘩,我喊得比雨聲還喧嘩。
穩婆說:「夫人,別出聲,攢著力氣使勁生。」
我咬住唇,不出聲,攢著力氣使勁生。
兒犟得很,不肯出娘的肚子。
穩婆推著我肚子說:「夫人,不怕,順著方向使勁。」
我不怕,我順著方向使勁。
天黑了又白,白了又黑,雨不曾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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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沒了力氣,聲音嘶啞,頭暈眼花。
小翠哭著灌我糖水,我想著我夫在哪裡,他吃沒有吃飯,是不是淋著雨。
我暗暗對兒說,兒吶,你要爭氣。
我暗暗對自己說,李碧桃,你要爭氣。
穩婆說:「夫人,快了!孩子冒頭了!不松氣,繼續用力!」
我不松氣,繼續用力。
我用盡了全身的力,聽到人笑,聽到兒啼。
有人抱著個小東西湊到我面前,說:「恭喜夫人,是個小少爺。」
我兒他紅通通,皺巴巴,不像他爹俊俏,生得醜不拉幾。
兒出生好幾日,吃了睡,睡了吃,還沒見過爹。
沒見過爹他還樂,一逗就咧開嘴笑。
我哄兒睡覺,哄得我自己昏昏欲睡,我才瞇一把眼,見床頭立著個鐘馗。
盯著兒流淚。
他沙啞著嗓子喚我桃兒,我才認出是我夫。
他臭烘烘,臟兮兮,滿臉胡茬,滿身是泥。
他盯著兒,一瞬不瞬,小心翼翼問:「桃兒,這是誰?」
我說:「這是你兒,還沒有名。」
他說:「嗯。他有名,他大名叫顧維,小名叫元方。」
他朝著元方的小臉伸一伸手指,又連忙縮了回去。元方渾然不知嚇人的爹要摸自己,睡得香甜,還拌著小嘴,夢裡開出朵小小的笑。
他一看就淚如湧泉。
他抽抽泣泣地說:「桃兒,我對不起你。我聽說你生了一天一夜,我都沒有陪著你。」
我說:「哪有什麼對不起,兒是你的,也是我的。我替你生,也替我自己生。」
他伸手要來抱我,我抬手將他擋著,我嫌棄地說:「去,把你自己弄幹凈,小心臭醒你兒。」
他一愣,低頭將自己聞了聞。
他把自己弄幹凈,又變回從前的俏郎君。他躺在元方身邊,摸摸兒的小手,摸摸兒的小臉,摸得眼神發軟。
他拉住我手說:「桃兒,我以後一定好好照顧你們娘倆,不叫你們委屈...」
他話還沒說完,就閉上了眼睛,睡了過去。
臉還靠著元方的臉,手還拉著我的手。
夫妻兩個到揚州,第一年,一家兩口變三口。第二年,一家三口變四口。
生元方像拼命,生季方像下蛋。
他原想陪著我生產,彌補元方出生時候的遺憾。
預產的日子裡,他擱下公務,推掉應酬,每日圍著我轉。我該坐坐,該站站,哄元方睡覺吃飯,一點動靜沒有,如此好多天。
那日他正在替肚裡的崽兒起名,若是男孩兒,就叫顧揚,小名季方。若是女兒,就叫顧錦,小名念念。
我們正猜著是肚裡是季方還是念念,京城裡就來了人。
來人是個王爺,叫人請他去商議事情,他皺著眉頭不情願:「有什麼好商議,勞民傷財,還要我費神。」
第二撥又來請,他還不想去,卷著書坐在我旁邊,守著我給元方喂飯。
他逗元方說:「給爹吃一口。」
元方點點頭,給他吃一口。
他又說:「再給爹吃一口。」
元方又給他吃一口。
他還說:「爹還想吃一口。」
元方癟起嘴,哭出了聲,指著他鼻子跟我告狀:「爹不要臉!」
他弄哭了兒,我瞪他一眼,他哈哈大笑,這時第三撥又來請。
我說:「公務要緊。」
他才憤憤起身更衣,走時把元方提到懷裡親兩口,又低頭對我肚子說:「你們要乖,爹爹去去就來。」他又對我說,「我去敷衍兩句。」
元方點點頭,我也點點頭。
他一走,我肚子就起了動靜。
夜裡他回家,元方拖著他到屋裡面,指著床上睡著的一團,奶聲奶氣說:「爹,弟弟。」
他傻了眼,怔了半晌,握緊了拳,咬牙切齒罵出聲:「都怪那狗皇帝,要下什麼江南!你要來就要,要去就去,有什麼好提前商議!」
元方也握緊拳:「哼,狗皇帝!」
哦喲我的天。我夫氣得要造反。
9
皇帝要下江南,我夫忙翻了天。他要修橋鋪路,移山造水,種花建園。
他話也少,臉也黑,整個人都累。有時一人喝著酒,問我說:「桃兒,我常常想,做官是為什麼?」
這問題高深,我哪裡知曉。
我慢慢抽著針,對我夫道:「娘繡花,養活了我。我原先繡花,養活我自己。後來我見著吳大家,她繡藝高,名氣大,開間繡坊,養活了很多人。」
我看著我夫說:「我也不懂做官為什麼,大抵是憑夫君的本事,做了官,才幫得到更多的人。」
他這才露一絲笑說:「桃兒語淺理深。」他自己喃喃語,「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
季方六個月,皇帝來到揚州城。他龍舟鋪江,旌旗遮天,驚動了合城的人。
我夫要去伴駕,我帶著兒在家。
我抱著季方在院子裡走,看著豆黃與元方玩耍,豆黃追著自己的尾巴,元方咯咯笑,季方也在我懷裡咯咯笑。
這時有人闖進我家門。
來人姿態高,神情傲,滿頭珠翠,生得貌美,站在月亮門口對我問:「你就是李碧桃。」
我拍著季方的背,點頭說:「是,我就是李碧桃。」
她瞇一雙鳳眼將我打量,她看看地上的元方,又看看我懷裡的季方。
她抬著下巴挑起眉,問我:「你哪一點配得上顧鄰?」
我笑一笑說:「姑娘好生無禮。我是他兒的娘,我是他結發的妻。花轎過門,明媒正娶,我兒不問配不配,我夫不問配不配,姑娘白日登堂入室,問我哪點配得上他?」
她柳眉倒豎說:「放肆!」
放肆就放肆。
我喚小翠,請這位姑娘出去。
小翠請她出去,她對著我說:「你給本宮等著!」
我沉下了臉,恨透了心,等著就等著。
當年我夫用計叫她寒心,這才脫得了身,離得了京,誰曾想這三年來,她選遍天下好兒郎,偏偏丟不下顧鄰。
丟不下又怎樣,憑她身份尊貴,憑她中宮嫡女,就可以搶人家夫,拆人家家?這天下還有沒有天理,有沒有王法!
我在家中等了兩日,等來了一道聖旨,皇帝召喚顧李氏。
我接下了旨,回頭看小翠,小翠紅著眼說:「夫人,不能去。」
我說:「沒事,替我梳妝。」
小翠替我梳好妝,季方在搖籃裡哭,元方抱著我腿問:「娘去哪裡玩?」
我說:「娘去船上玩。」
元方說:「兒也要去。」
我蹲下將他看著說:「元方是哥哥,娘不在時,要照顧好弟弟。」
他點點頭,拍著小胸脯說:「娘在我也照顧好弟弟。」
我含淚親親我兒的臉。
我又去把季方抱,親親我兒季方的臉。
我走出門去,豆黃圍著我轉。
我摸著豆黃的頭說:「豆黃,你守好爹,守好弟弟們,守好咱家的門院。」
我登上了龍舟,見到了皇帝,他身邊坐著公主娘娘,下方站滿文武百官。
我夫站在百官裡,深深對我一顧。
我對他笑一笑,跪在皇帝面前。
上方皇帝淡淡問:「下跪何人?」
我答:「臣婦顧李氏。」
皇帝問:「何方人士?」
我答:「蜀州錦城人士。」
皇帝問:「是何出身?」
我答:「繡花孤女出身。」
皇帝問:「你祖上可有聖賢,家中可是簪纓?」
我答:「並無聖賢,不是簪纓。」
皇帝不悅道:「如此出身,你憑何配得朕的探花郎,嫁得朕的肱股臣?」
我答:「回稟皇上,臣婦隻知魚在水裡,鳥在天上,花開並蒂,鴛鴦成雙。臣婦隻知是這樣,不知憑何這樣。」
皇帝聞言一怔:「這…」
皇帝看百官,百官低頭垂眸。
我悄悄看我夫,見他眼底漏笑。
皇帝突然拍案:「顧鄰!你竟敢欺君!」
我嚇一跳。
我夫沉靜出列,跪在我身旁,拱手而問:「臣不知如何欺君。」
皇帝說:「你昔日在京,佯裝風流,故作放蕩,難道不是欺君!」
我夫說:「皇上容稟。臣昔日在京,風流不假,放蕩是真。繁花滿園,若非碧桃,牡丹海棠皆可採。弱水三千,除此一瓢,井水河水都能飲。臣心若不定,自會處處留情,人不風流枉少年,放蕩,是男人的天性。」
我聽四周笑出了聲。
公主在上方怒嗔:「父皇,你看他!」
皇帝冷哼:「說得好聽,不過以此避婚,你寧要凡花蒲柳,看輕金枝玉葉,眼裡可還有天家,可還有朕?」
我夫說:「臣不敢。」
皇帝道:「你既如此不識抬舉,朕就剝了你的出身,摘了你的烏紗,發配你去充軍。」
我心頭一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