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同我夫君和離。他如今已中探花郎,怎會記得糟糠妻。
他要娶公主,納小姐,當駙馬,做貴婿,怎會記得繡花女。
1
豆黃在院子裡狂叫,把鐵鏈掙得哐哐響,我走出門去罵那傻狗:「你瞎叫什麼李豆黃!」
這時門外有人高聲問:「顧娘子在家嗎?」
我說在呢,款著步子去開門。
門一開,我嚇一跳。裡裡外外三層人,又是敲鑼又是打鼓,還噼裡啪啦放鞭炮,比我成親那日還熱鬧。
我叉著腰問:「這是做甚?」
人群裡擠出個差爺,對著我滿臉堆笑:「娘子有禮,娘子大喜,顧相公名題金龍榜,高中探花郎。這是娘子的福氣,也是咱錦城的福氣,知府老爺派我來同娘子賀喜!」
他「哐」一聲敲一下鑼。響聲激得我心口跳,我捂著胸口問:「啥是探花郎?」
那差爺說:「狀元榜眼探花郎,天下才子第一等。人說進士好進,探花難當。這探花郎,模樣要好,學問要高,人還要風流年少,可不就是顧相公嗎!」
我喜不自禁,模樣好,學問高,人還風流年少,的確是我夫君。我又問:「那中了探花郎又怎樣?」
他說:「朝中探花郎,暮登光明堂,顧相公往後就平步青雲扶搖直上,做大官,做宰相,你就是那官家娘子了!」
我心口突突地蹦,我夫要做大官,做宰相,我就是那官家娘子了。
娘啊,碧桃也有這等的命,您在天之靈可瞑目。
我笑臉盈盈,喜不自禁,益發思念我夫君。想當初,我原本隻想同他生個兒,我養兒,兒再養我,何曾想過這光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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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娘病重在床,娘問我說:「你沒爹,沒兄弟,娘死了你怎麼辦?」
我說:「娘死了我也死。」
娘含淚敲我的腦袋,罵我沒出息。娘說:「姑娘大了要嫁人,你要嫁個老實人,疼你愛你不欺負你。」
我問娘:「什麼是老實人?」
娘說:「賣豬肉的王三是老實人。」
我不說話。
娘又說:「打油的崔二是老實人。」
我還不說話。
娘生氣,罵我死小蹄子,問我想找個什麼人。
我說:「識文斷字,生得白凈。」
娘不說話,眼淚簌簌地淌,娘說:「找誰也不能找讀書人。」
我問:「為甚?」
娘說:「仗義每多屠狗輩,負心多是讀書人。」
我不服氣,我說:「他們讀的是聖賢書,肚子裡面裝仁義,怎就不是老實人?」
娘嘆氣,娘說:「讀書人有什麼好,肩不扛,手不能提,眼裡隻有風花雪月,哪有油鹽柴米,心裡隻裝聖賢書,哪還裝得下你。」
我說:「無妨,他讀書,我繡花,他管風花雪月,我管油鹽柴米。」
娘說:「你繡殘了手,熬壞了眼,他一遭飛黃騰達不要你,那時你待如何?」
我想一想說:「他不要我,我也不要他。我就借他生一個兒,我養大兒,兒再養我。」
娘問:「你挺著肚子如何生養?」
我說:「我就找個尼姑庵,給筆小小的香火錢,姑子們菩薩心腸,會給我容身之地,還會照顧我生產。」我又說,「娘就這麼生的我。」
娘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巴掌啪啪往我身上落:「你要隨娘,你不爭氣!」
娘哭我也哭。
娘隻剩下一口氣,從枕下摸出塊帕子,帕裡包著個銀簪子,娘說:「你心比天高命比紙薄,娘也管不到你。娘給你三間房,你找你的讀書郎。」
娘拽著我手不肯松,她閉不上眼,咽不下氣,她說:「你若活不下去,就去找張中堂。」
張中堂是京裡的大官,他來錦城巡察,坐著八抬的轎子,後面跟著一串的侍衛,都騎著高頭大馬。我那時擠在巷子口看他的轎子和馬,娘就把我拽出來,看什麼看!回家!
張中堂在錦城,娘就把我拘在家,我憋得飯都吃不下。有人啪啪地拍門,娘頭也不抬地繼續繡花。
我去開了門,兇巴巴地官爺問,你叫什麼名,你是哪裡人?
我說,奴叫李碧桃,土生土長錦城人。
官爺又問我娘,問她哪裡人。
我說,娘叫張秀娘,也是錦城人。
官爺又問,你家可有男人,都做什麼營生?
我說,奴爹死得早,如今埋在土裡,奴上下無兄弟,裡外沒男人,娘倆繡花做營生。
官爺拿著畫像,將我仔仔細細端詳,又探頭將娘端詳,最後仍不死心問,可曾認識李秋霜,眉州口音,生得貌美,性格潑辣,識水性,會打漁,年有三十六七。
我說,不曾識得此人。
我關上門同娘講,秋霜這名兒比秀娘好聽。娘說,閉嘴,死小蹄子。
鄰家三姑六婆來串門,她們說,那張中堂,是個有情有義的郎,他挨家挨戶敲門,要找一個打漁女,那是他的結發妻。
娘說,哎喲,比我那死鬼強。
張中堂沒找到打漁女,坐著轎子回了京。
娘那以後就生了病。
娘把銀簪子給我,躺在枕上喃喃語:「…呸,無情無義的死鬼…誰還會打漁,誰還會貌美…」
娘就閉上了眼。
我就沒有了娘。
娘有了兒,不能再打漁,她丟下打漁的本事,又學會了繡藝。娘繡活了花,繡白了發,養大了兒,又把繡藝傳給了兒。
我不想去找張中堂,我守著娘給的三間房,抱隻奶狗叫豆黃,終日坐在院裡繡花,繡荷包,繡腰帶,繡手帕,養活我自己,養活李豆黃。
每月我要出門三次,把荷包送到書院街,腰帶送到天仙橋,手帕送到水井坊。
這日我提著小籃出門去,走到書院街口,平白被人攔下。那人生得可惡,一笑還滿口黃牙,他故作斯文地問我:「小娘子哪裡去?」我忍著厭煩回答:「青天白日大路朝天,你管我去哪。」
他笑起一雙瞇瞇眼:「喲,脾氣挺大。」
我繞過他要走,卻被他扯住了衣袖,他將我逼退到墻邊,上上下下打量我,還要來摸我的手。
這混球。
我忍著氣,咬著牙,盯準了他的襠。娘說那地方是男人的要害,你遇上混球就死命地踹。
我正要提腳死命地踹,一隻腳先我一步將他踹飛。那混球趴在地上直吼:「哪個踹的爺爺!」一個好聽的聲音懶洋洋說:「你爺爺我。」
我抬頭去看那位爺爺,他穿一身青衫,慢搖著折扇,俊眉朗目笑得懶散,渾身上下都好看。
我就隻敢看一眼。
地上的混球爬起來說:「好你個顧鄰,你給我等著!」
他說:「等著你什麼?來給爺爺磕頭?」
那混球氣得滿臉通紅,哼哼唧唧逃走。
他這時才對了我笑,晃得我心亂跳,他問我說:「姑娘是否嚇著?」
我低著頭柔著聲:「是有一些嚇著。」
他說:「莫怕,姑娘欲往何處?我送姑娘一程。」
我說:「奴送荷包去繡鋪,勞駕恩人相送。奴叫李碧桃,不知顧鄰相公尊姓大名?」
他笑出了聲,他說:「顧鄰相公尊姓顧,大名鄰,還有個表字叫有鄰。」
我管你表字不表字,我嘴裡叫他顧相公,心裡叫他顧郎君。
他說送我去繡鋪,我挽著籃子低著頭,小著步子慢慢走,他跟在旁邊背著手,同我一道慢慢走。
陽春三月裡,燕子雙雙飛,地上兩個影子連在一起,一個低著頭,一個背著手。
我胸口像揣了隻兔子,蹦噠得捂不住。
路上有熟人問:「碧桃,哪裡找的俏郎君?」
我面紅耳熱地答著:「這是我的恩人相公,不是我的郎君。」偷瞟他神色,見他垂眸看路,嘴角微微笑。
送完了荷包,我該回家,在街口東望西瞧找不到路,他就問我:「姑娘家在何處?」
我心頭有些歡喜有些羞,我說:「奴在萬裡橋西住,沿街一路粉桃花,桃花盡頭是燕子巷,奴在巷裡第三家。」
我有些期盼地看著他。他點頭說巧,他說:「在下也住萬裡橋,沿河往東皆垂柳,柳下有巷名青衣,我就住在巷口。」
我默默在心頭念一遍。
他問:「姑娘記下了?」
我點頭:「記下了。」
他就笑。我這才反應過來,暗罵自己不知羞。
他說:「既然都在萬裡橋,不如同行一路?」
我紅著臉點頭,隨他慢慢走。還沒走多久,就到了青衣巷,我該同他告別,腳卻不肯走。
我立在他家巷口,心慌意亂,不知該怎麼辦。他看了看我,又看向橋對岸,他說:「對岸風景如斯,過橋看看桃花也好。」
我安下心來,又同他慢慢走,路怎麼那麼短,我聽到豆黃在叫喚。
我有些莫明地黯然,指著家門對他道:「那裡就是奴家,叫喚的是奴家的狗,它叫李豆黃,奴家就我倆。」
他點頭微微笑,告辭轉身要走,我心頭一急叫住了他。
我說:「多謝相公相送,來而不往非禮也,奴送相公回家。」
他怔了怔,笑容一時亮了春色,淡了桃花,他問:「然後我再送姑娘回家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