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瑾瑜也同他講了幼時之事。
先帝不喜他生母,他幼時在宮中,過得極其艱難。
帝王之家,沒有兄友弟恭,也沒有父子天倫。
永遠不會有人知道,堂堂的安王蕭瑾瑜,幼時會被身邊的太監猥褻。
因他弱小,因他無人可依,連太監都認為可以欺凌。
興許就算他死了,皇帝掉幾滴眼淚,日後便再也不會想起這個兒子。
人啊,最終隻能靠自己。
站在最高的位置,掌控一切,這是他多年籌謀應得的權利。
蕭瑾瑜笑了,萬裡江山,來之不易,但就在眼前。
周彥提筆給秦儉寫信——
儉儉,一別經年,寤寐思服,好否?安否?思否?
千言萬語,提筆卻寥寥幾句。
想說的很多,從入京刺殺,到軍營臥底,再到替王爺擋刀。
從身上的每一處刀傷,到如今大業未成。
信寫好了,放在桌上,卻沒有送出去。
因為彼時一切塵埃落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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廣陵王敗了。
接下來是蕭瑾瑜登基。
該國號明德,大赦天下。
一切結束,又是小半年。
京中那處宅子,是蕭瑾瑜一早為他置辦的,楚楚一直住在那裡。
三年以來,他很少踏足。
為了迎接秦儉的到來,他親自去布置。
院裡移植了桂樹,從前武定府周家,儉儉住的地方就有一顆。
整個府邸都要煥然一新,尤其是儉儉的院子,廳堂匾額上的「雨燕」二字,是他親手所寫。
思為雙飛燕,銜泥巢君屋。
房間的櫃子和書架用的是楠木,床和桌椅是寶塔紋櫸木。
窗花剪紙,燭臺香爐,還有整套的刺繡工具……每一樣都是他細細挑選。
周彥想,還是委屈了他的儉儉。
儉儉的房間,更應該用沉香木做房梁,金絲楠木做家具,金銀裝飾窗花,珍珠做門簾……
知道儉儉要來,楚楚仿佛比他還要高興,跟著下人們一起打掃,一遍又一遍的問他:「大人,儉儉真的要來了嗎,我與她多年未見,不知她如今是何模樣。」
她神情那樣歡喜又緊張。
周彥的目光柔軟下來:「儉儉她,與從前無異。」
說完又補充了一句:「她一直都是那個樣子,最好的秦儉。」
最好的秦儉。
大概連他自己也沒發現,隻要提起儉儉,他身上那股凌厲氣息會慢慢消散。
他的眼神會柔軟下來,連清冷的聲音也染了幾分暖意。
楚楚怔怔的看著他。
秦儉的命怎麼那麼好呢?
她從前也是喚周彥一聲「阿彥哥哥」的,那時周彥待她比待秦儉還要好。
甚至母親說過日後要與周家結親,把她嫁給周彥。
她比秦儉還要更早認識周彥,那時她才五歲,明明青梅竹馬的是他們才對。
可這三年,她每次見周彥,都見他行色匆匆,周身散發著冷意。
她連一聲「阿彥哥哥」
也不敢叫。
周彥不再是記憶中的模樣,她知道他殺人時的狠戾,姜春的血曾濺在她的臉上。
可他提起秦儉的時候,臉上那一抹笑,仿佛又變成了從前武定府那個意氣風發的少年。
楚楚是這樣嫉妒秦儉。
秦儉那種木頭疙瘩有什麼好呢,她想,興許她也可以在周彥心中有一席之地的。
是的,如果沒有當年那場變故,興許她會同他喜結連理。
儉儉來的時候,原來冷漠無情如周彥,也會緊張的紅了耳朵。
在外尚能自持,回到房間,便迫不及待的將她拉入懷裡,緊緊相擁,如至寶一般。
周彥看著秦儉,恍惚覺得像是做夢一般。
三年而已,他的儉儉站在面前,眉眼如新月彎彎,眸子漆黑烏亮,笑容羞澀含蓄,美的不可方物。
他隻感覺呼吸一滯,手摸上秦儉的臉,長久以來空蕩蕩的心,突然被什麼東西填滿了。
踏實、歡喜,像是漂泊風雨之中的船,此刻終於靠了岸。
秦儉是那麼的美好,令他眼眶濕熱,感受到了歲月的平靜。
時光流淌,他隻願永遠留在此刻,與秦儉相擁。
儉儉說她是二十歲的老姑娘了。
她迫不及待的想要嫁給他。
周彥心裡泛起的喜悅與滿足,快要將他淹沒。
可是還不行啊,他說:「還不是時候,儉儉,再等等。」
快了,等他完成皇帝交託的任務,殺了廣陵王。
介時他便可以功成名就。
儉儉,再等等,等我以阿彥哥哥的身份,堂堂正正的娶你過門。
追殺廣陵王,比想象中的難。
他都已經逃到了封地,埋伏重重。
錦衣夜行,死傷無數。
終於在一個雨夜,成功的殺了他。
隻是廣陵王臨死前,擺了他一道,使他身中毒鏢。
他還笑道:「本王真是做夢也沒想到,會死在閹人手裡,一個太監,爬的再高,終究是沒根的,權利再大也是皇權下的一條狗罷了。」
九死一生,好不容易回到京城,才知秦儉已經離開。
是了,他走的時候儉儉還在生氣。
因她執意要與他圓房。
周彥苦笑。
儉儉,始終還是一個小孩子。
她如何懂得他從一個完好無缺的男人變成一個廢人的痛苦。
身體上的痛苦,精神上的痛苦,以及不敢面對心愛之人的痛苦。
儉儉不會嫌棄他。
可他嫌棄。
那樣美好幹凈的秦儉,委身給他這樣殘缺不堪的閹人。
他隻是還沒準備好而已。
她突然提出圓房,令他措手不及。
周彥沒有去找她。
他在治傷,治好之後,已經是西廠的廠督大人了。
去找秦儉之前,蕭瑾瑜好心的給他提了個醒——
「皇後說秦儉之所以離開,是因為你有了別的女人,話說這小秦儉也忒霸道了些,著實該冷落一下給她點教訓。」
周彥皺眉,去見了皇後。
接著是一番震怒與殺意。
那日他握著劍,拎著賀楚楚從房間出來,冷笑道:「我念你是一介女流,又與儉儉關系交好,當年你父親貪贓禍及周家,我想著你也是年幼無知,因家遭罪,竟是我錯了,你們賀家沒一個好東西,都該死。」
楚楚直接嚇懵了,跪在他腳下,淚流滿面,臉色慘白:「大人,別殺我,是我錯了,我一時糊塗,竟想取代秦儉陪在你身邊,我錯了,再也不敢了。」
她說著,毫無尊嚴的去抱他的腿:「別殺我,我可以跟儉儉解釋,我做什麼都可以……」
周彥厭惡至極,一腳踢開了她。
去接秦儉的路上,想了很多。
有心疼,也有鬱悶。
他是怎樣的人,秦儉竟不知嗎?
寧願相信一個賀落落,也不肯信他?
生氣之餘,又安慰自己:「是我不好,沒有給儉儉足夠的安全感,害她傷心了。」
儉儉傷心離京,也是因為心裡在乎他罷了。
各種復雜情緒,到了錢塘,稍一打聽,丟了魂兒一般,面若死灰。
短短半年,秦儉有了別的男人,不要他了。
周彥不信,怎麼可能?
儉儉對他的心意,怎麼可能變的那麼快。
她沖出來為那男子擋劍,臉上那份決絕,令他心痛作死。
原來是真的。
夜夜春宵,春風一度……
周彥覺得自己快死了。
活不下去了,這些詞,每一個字眼,都在要他的命。
字字誅心。
不知是如何回的京城。
隻知道自此麻木不仁,軀殼之下仿佛沒有靈魂。
日日借酒消愁,醉生夢死。
夢裡也不得安寧。
回的是花間小院,看到年少的自己將那小小的女孩推倒在地。
看到女孩一臉害怕,討好的叫他阿彥哥哥。
是報應啊,原來是報應。
他低低的笑,拿一把短刃,刺向胸口。
太疼了,心臟那裡疼的受不了。
剜出來就好了。
沒有了心,就不用去想秦儉和別的男人在一起。
她會成為別人的妻子,生兒育女,與那男人做任何親密無間的事。
這些,他統統都做不到。
周彥,你就是個廢物,難怪秦儉不再愛你。
短刃刺入胸膛,鮮血染紅衣衫。
儉儉,儉儉……
阿彥哥哥沒有你,真的活不下去了。
儉儉,我這一路走來,腥風血雨,見慣了醜惡,能撐到現在,僅僅是為了你啊。
你不要我了是嗎,那我也不要了罷……
那日,短刃已經刺入胸膛。
醒來時,看到的是皇帝蕭瑾瑜。
蕭瑾瑜如此聰明,看著他冷笑一聲:「為了個女人,什麼都不顧了?」
「周彥,忘了你周家的冤案了?潑上的臟水不想洗幹凈了?」
一句話,迷糊灌頂。
吳公公後來被周彥殺了。
一劍斃命。
他大概死也不會想到,當年那個被自己拍著臉說:「長安吶,咱家就喜歡你這樣聽話的狗。」
那條狗一路在血裡趟,越來越狠,越來越陰,連他也害怕起來。
他是來向他賣個好的,告訴他他發現了皇室的秘密,老太後臨死前,還藏有一道聖旨。
可惜,那條狗承了他的好,但並不領情。
周彥臉上,冷若寒冰。
平叛亂、削藩、整頓改革……需要做的事,還那麼多。
一路走來,那些見不得光的事,仍是需要信得過的人來做。
周家的案子沉冤得雪,可周彥卻仿佛泄了一口氣,整個人都陷入了頹廢之中。
皇帝交代的事,做的仍是滴水不露。
隻是,手段殘忍到連皇帝都有些看不下去了。
蕭瑾瑜說:「周彥,自古以來,還沒有宦官敢殺害皇族之人。」
皇帝是要削藩的,但沒讓他做的這麼絕。
周彥神情漠然,面不改色:「陛下有慈悲之心,為何不早說。」
蕭瑾瑜被氣的說不出話。
周彥轉身離開了。
天不怕,地不怕,死也不怕。
這樣的人,沒有軟肋,著實可怕。
人人都怕他。
西廠周大人,他若想讓人死,大概連皇帝都不會說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