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我知道周彥去了哪兒。
蕭瑾瑜的皇位,來之不易。
那位與他鬥的你死我活的廣陵王,慘敗逃離京都,欲返回封地。
廣陵王封地多山,武器裝備充足,若放他回去,無疑是縱虎歸山。
皇帝密令,追殺廣陵王。
周彥那一趟,一時半會兒是別想回來了。
等他回來的時候,我早就跟陶氏辭行,天高路遠的走了。
陶氏問我想清楚了嗎,我無比堅定的點了點頭:「想清楚了,我幼年與長安定下婚約,得周家庇護,一路追隨他的腳步,已經走了很遠很遠了。」
「從前是年幼身不由己,無從他想,如今他已然過的很好,我也該為自己好好打算打算了。」
「娘娘,我二十了,這一路走來,回首過往,從未為自己活過,現在我想做自己的一根木樁。」
陶氏笑了,眼圈泛紅,摸了摸我的頭,哽咽聲起:「春華,走吧,也替我去看看青山綠水,我這一生,是無法走出去了,很羨慕你。」
離開京城後,我先去了棣州武定。
曾經的周家府邸,修繕過後,又住了新的府尹。
那座魂牽夢繞的宅子,就在眼前,我卻寸步難行。
多想走進去看一看儀門大院落、穿堂門的迎春花兒、西院槐樹下的秋千、前堂檐下應該還有一窩燕子……
Advertisement
青磚綠瓦,曲徑通幽的小院,很多年前透過窗子,有個稚齡女孩臨窗繡花。
窗外桂花飄香,女孩聽到有人在喚她,抬頭看到李媽媽隔著老遠沖她笑:「快,妞妞,城裡有花鼓戲,夫人說咱們收拾收拾去湊湊熱鬧……」
女孩燦爛一笑,放下花繃子,飛快的跑過去撲到她懷裡。
……
夜深的時候,我在城東鬧市街口點了火盆,燒了紙錢。
當年那樁賀家開私礦的案子,人都是捆了跪在菜市口,黑壓壓一片,挨個砍腦袋的。
聽說整整砍了兩日才結束,太監監刑,幾名劊子手午飯都沒顧上吃,大刀砍鈍十幾柄。
血流成河,粘稠的無從下腳,引來成群的蒼蠅吸食。
後來用水沖刷了好幾日,城中大雨又下了好幾場,走過街口仍能聞到隱約的血腥味。
那兩日,蘇掌櫃把我關在繡坊裡,不準我出去。
她說:「秦儉啊,你這條命好不容易撿來的,想去刑場送死不要連累了我們,錦衣衛盤問了多少遍,繡坊的師傅們都是用人頭擔保的。」
我知道啊,我都知道的,我拼命的拍打著門,哭的泣不成聲:「讓我去送送他們,我想再看一眼伯伯和伯母……」
蘇掌櫃隔著門嘆息一聲:「砍頭呀,看了要做噩夢的。」
說完,她便走了。
我坐在地上,緊緊的抱著膝蓋,全身顫抖,想象著高高揮起的大刀,手起刀落,人的腦袋滾在地上……
我好怕,也好恨,那種滔天的恨意蔓延全身,令一個柔弱膽怯的女孩咬在了自己胳膊上,滿嘴的血腥味。
……
我跪在地上燒了紙錢,零星火光在風中燃燒,四周寂靜,隻有我嗚咽的聲音——
「阿彥哥哥已經殺了姜春了,當年來棣州的那些太監都死了,伯伯伯母,大仇已報,沉冤得雪的日子不遠了。」
「阿彥哥哥如今出息得很,用不了多久,他會更出息的,終有一日會為周家平反。」
「周家妞妞,來祭你們了……」
我添了一沓紙錢,火苗舔舐著,嘶鳴著,像是亡靈在嗚咽哽塞……隱約之間,我眼前淚光模糊,風拂耳畔,似乎有聲音在說——
秦儉啊,這一路,辛苦你與阿彥了。
……
離開武定那日,我去拜別了玲瓏繡莊的蘇掌櫃和繡娘師傅們。
光陰流逝,曾經徐娘半老的蘇掌櫃鬢間竟也有了幾根白發。
她笑吟吟的說:「我都四十了呀,人都是會老的,有什麼好奇怪的,當年教你蜀繡的老譚師娘去年都過世了。」
江山易改,故人易變。
幾個繡娘師傅見了我,紅了眼圈,紛紛讓我留下。
蘇掌櫃斜睨了她們一眼,嘆道:「當年都留不住,今日焉能留住?咱們小秦儉可是個有主意的人呢。」
我有些赧然。
臨別那日,一向要強的蘇掌櫃也有些落寞,握著我的手,一遍遍的呢喃:「周家夫人是個好人,當年送你來學手藝,知道我們繡莊經營不善,明裡暗裡給了不少幫助。」
「秦儉,人這一輩子其實很短暫,既遭了那些罪,更要好好的活,才不枉來這人間一趟。」
「既留不住你,秦儉,願你年年歲歲韶華不負。」
我笑了,回握她的手,說出了那句一直埋在心裡的話:「師傅,在儉儉心裡,您是最值得敬佩的人。」
蘇掌櫃終於落淚,推開我的手,轉頭故作輕松道:「走吧,若你有良心,記得來封信。」
馬車途徑城南街,衛離問我要不要去周家府邸看一看,她有的是辦法。
她當然有辦法,一身的好武藝,功夫了得。
她是皇帝蕭瑾瑜的暗衛。
決定離京的時候,蕭瑾瑜很驚訝,但沒有阻攔,派遣了衛離跟著,他說:「等長安回來跟我要人,朕總要給他一個交代的。」
也罷,反正我也沒打算躲著他。
最後看了一眼曾經的周家府邸,我搖了搖頭,對衛離道:「那裡已經不是家了。」
錢塘三月,我定居在了南方。
已經過了半年了,那位遣返的廣陵王被人刺殺身亡。
我還知道如今的朝堂,西廠的廠督大人,最得天子信任,權勢滔天,名喚周彥。
知曉後終於放了心,繼而又一笑了之。
蘇繡在南方最是常見,流派繁衍,名手競秀。
我也開了一家繡品鋪子,繡品五花八門,用的多是蜀繡的手藝。
蜀繡針法精湛細膩,軟緞彩絲原料豐富,色彩大都明麗清秀,生意一時很好。
隻是我的主流客戶,大都是煙花柳巷的風塵女子。
尤其是春日樓的名妓窈娘,在我這定做了件蜀繡馬面褶裙,夜遊錢塘時,在畫舫船頭跳了支舞,耀眼奪目,驚艷無數。
自此,我的繡品鋪子生意更好了,為此我收了幾個家境貧寒的女學徒,平日裡手把手的教,她們很好學,叫我儉儉師娘。
小桃灼灼柳鬖鬖,春色滿江南,雨晴風暖煙淡,天色正醺酣。
我與窈娘等人混了個熟悉,她們幾次約我畫舫遊塘,都因太忙告終。
最後一次,衛離提醒我,你若不去她們會多心的,覺得你是介意她們的身份。
當晚我便換了衣裳,帶著衛離去了十裡江。
錢塘夜晚,紙醉金迷。
江面碧波蕩漾,畫舫遊船鱗次櫛比,個個張燈結彩,金碧輝煌。
船柱雕梁畫棟,連彩燈上畫的女子都栩栩如生。
風流才子,名妓佳人,放歌縱酒,琵琶聲聲,陣陣喧鬧。
我在畫舫舟頭眺望,看到了迎面不遠處的那艘大船,璀璨耀眼,有個鮮衣似火的少年格外引人注目。
他吹了首簫,且不說簫聲多麼動聽,單是面對眾人贊賞的叫好聲時,眼中那份不屑一顧的笑,便令我怔了神。
那眉,那眼,不經意流露的桀驁,彎彎勾起的嘴角,意氣風發,與記憶中尚在周家的阿彥哥哥何其相似。
我呆呆的望著,直到窈娘過來,晃了下我:「看上了?鳳柏年那小子眼光高的嘞,有錢也不一定搞得定。」
我臉一紅:「他是誰啊?」
「你來這兒這麼多久了,竟然不知道他是誰?」
窈娘有些驚訝:「挽月築的伶人鳳柏年,沒聽說過?」
我仔細回想了下,好像是聽說過這個人。
南方世家大族多是文雅之士,喜吟詩作對,也喜音律作曲。
錢塘有春日樓,也有挽月築,都是很有名的風月之所。
不同的是,挽月築是男倌。
窈娘說:「鳳柏年可與其他倌兒們不同,便是臨安郡王來了,他不想見也會推辭,郡王還偏就喜歡他,奉他為知音,什麼好東西都往他那兒送。」
窈娘說他桀驁,想靠近他的女人更是多,往往一擲千金也想和他睡一覺。
鳳柏年也不是不近女色,心情好的時候會舉行一次春宵拍賣,價高者得。
往往這個時候,有些女人會跟瘋了一樣,連春日樓的妓女也有去競標的。
但是他又很不守規矩,出價最高的女子,若是他看不上,也會施施然走人。
說白了就是那些女子想嫖他,其實都是被他挑選著嫖,還要付出一大筆錢來讓他嫖。
窈娘問我想不想要他陪,下次競標,她可以豁出這張臉去問問能不能走個後門。
我一聽,臉紅到了耳朵,心裡一陣寒,連連擺手。
原以為此事就此作罷。
豈料幾日之後,窈娘派人來請我,神神秘秘說有大事。
那時天色漸晚,我放下手中的刺繡,去了一趟春日樓。
還沒到地方就被窈娘等人拉去了隔壁的挽月築。
然後我目瞪口呆的看著窈娘她們為我下了注,十幾名女子瘋狂喊價。
窈娘不斷的問我:「你的低價是多少啊,快點快點。」
我的臉一陣紅,在她們期待的眼神中,扭捏道:「我就帶了一兩銀子出來。」
窈娘她們不可思議的看著我,驚呼:「一兩銀子就想睡鳳柏年?」
聲音太大,四周突然一片寂靜。
不遠處正懶洋洋隨意坐著的鮮衣少年,瞇著眼睛,投過來一個訝然的眼神。
我用手遮著臉,拉著窈娘她們的衣袖:「走吧,趕緊走。」
窈娘甩開了我的手,十分肆意的朝那少年喊道:「鳳柏年,一兩銀子給不給睡,不給睡我們可走了,咱們儉儉可是良家。」
我真是,羞憤欲死,低著頭就想跑。
卻不料那鮮衣少年玩味的笑了一聲,懶洋洋道:「好呀,那就一兩銀子吧。」
我的腳步頓住,他連聲音,竟都與記憶中的周彥同出一轍。
那晚,我留在了挽月築。
好歹是花了一兩銀子的,不做點什麼對不起這辛苦錢。
鳳柏年才十七歲,如此年輕。
他飲了些酒,濃眉微挑,眸子濕漉漉的,將下巴抵在我肩上,曖昧道:「姐姐,天色不早了,咱們要及時行樂呀……」
那一聲姐姐,叫的我全身發麻,我不適應的挪開了肩膀,站了起來:「我花了錢的,應是你的客人,是不是該聽我的。」
少年一愣,瀲滟眼眸染了幾分笑:「怎麼了,姐姐怕了?不相信我的技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