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那日周彥回府,月色正濃,來到我的房間。
換下那身飛魚蟒衣,卸去白日裡的冷漠,他眉眼之間染了幾分暖意。
燈光如豆,他將我摟在懷裡,摸了摸我的臉:「儉儉,我好想你,這三年無時無刻的不在想你,今日相見,仍覺像是做夢一樣。」
若是從前,我定然是歡喜羞澀的,可他不知,隱約之中已經有什麼東西破碎了。
我望著他,眸光一片平靜:「周彥,我們圓房吧。」
說罷,我伸手去解他的衣服,手指剛剛觸碰,便被他一把握住,他眼中一片隱晦不安:「儉儉,我是個太監。」
「可是太監也會動情,也有需求,不是嗎?」
他的臉有些難看,手稍稍用力,汗津津的:「......我還沒做好準備。」
我莫名的有些想笑,回想起幽州三年,他不在的日子,我竟因好奇去找了芬玉姐姐。
他說我什麼都不懂,其實我已經迫不及待的想要嫁給他了。
與太監對食究竟是什麼意思,芬玉姐姐說的時候,我沒覺得惡心,隻因那人是我的阿彥哥哥。
那人是我心中白月光,掌中明燈,一路指引前行的方向。
可是此刻,這個人,我竟覺得有些惡心了。
沒準備好麼?那麼楚楚算什麼呢?
我靜靜的看著他,十分固執:「這麼多年了,怎麼會沒準備好呢?阿彥哥哥,我喜歡你的呀,你知道的,秦儉好喜歡好喜歡你。」
Advertisement
我抽回手,強硬的去脫他的衣服,一邊脫,一邊忍著哽咽之聲。
他喉結滾動,眼梢染紅,額上泛著晶瑩的汗,連眼神都開始緊張不安起來:「儉儉,住手,別這樣。」
那雙手再次鉗制住了我,可笑又可嘆,他如今這樣的地位,竟然也有慌張無措的時候。
我看著他落荒而逃,狼狽的奪門而出,眼淚如斷了線的珠子……
次日,我搬離了周彥的府邸。
因為一早醒來,我親眼看到楚楚從他的房間出來。
她自然也是看到了我的,臉色微變,神情極不自然。
「昨晚,大人心情不太好,夜深的時候喚了我來陪他。」
她囁喏的說著,欲蓋彌彰的整理了下衣衫領口,顯得局促不安。
我沖她淡淡一笑,轉身進了房間。
後來我入了宮,去了皇後陶氏身邊,做回了她的婢女。
我與陶氏算是感情深厚,十四歲在她身邊服侍,三年又三年,稱得上是同甘共苦了。
天下大亂那年,王府一幹女眷,幾乎是日日擔驚受怕,生怕有不好的消息傳來。
我自然也是怕的,想著周彥不知正經歷著怎樣的境況,徹夜難眠。
睡不著的時候,便替換張嬤嬤,去給陶氏守夜。
有時陶氏也睡不著,輾轉反側,幹脆坐起來與我聊天。
她問我:「春華,你睡不著是因為擔心長安?」
我掌了燈,同時點了點頭:「夫人不是也在擔心王爺嗎?」
屋內稍稍亮了些,她望著我笑,意味深長:「我與你的擔心是不一樣的。」
那年我十七歲,不太能理解她的意思,傻愣愣的問:「有什麼不一樣?」
陶氏眸光幽幽,看著與平日溫婉寬容的她判若兩人:「我擔心他,更多的是擔心自己,他若敗了,連累的是我們母子。」
見我一臉茫然,她又嘆息一聲:「你不懂,也是好的。」
三年之後,我終於後知後覺的明白了她的意思。
彼時我已經趴在她膝上,眼淚流盡,浸濕了她的裙子。
陶氏摸了摸我的頭,無奈道:「傻丫頭,你怎麼現在才明白,女子安身立命,首先要丟棄的就是自己的心。」
「我從前也是愛王爺的呀,新婚宴爾,屬實過了一段好日子,後來他有了別的女人,我也鬧過吵過,他一個妒字堵的我無話可說。」
「夫為妻綱,好妒亂家,這是世道強加給我們的枷鎖,我為世家女,自幼見多了宅鬥手段,很早便知女人可以丟棄的東西很多,唯獨身份,永不可棄。」
「為什麼要鬧呢,尊卑有別,王爺縱然有再多女人,唯有我才是正室,不可撼動,既然這樣何必討他的嫌,對他的妾好一點,換一個夫妻相敬如賓,伉儷情深,這才是道理。」
「畢竟夫妻一體,他的榮辱,便是我的榮辱。」陶氏表情淡淡,毫無波瀾。
我都知道的,世間男子大都薄情,哪一個不是三妻四妾。
京中那些有權勢的宦官,哪一個不是美妾成群。
如此說來,周彥身邊有個楚楚,算不得什麼的。
我的眼淚流盡了,將臉貼在陶氏的膝上,冰冰涼涼:「娘娘,我都知道的,可是不該這樣啊,他們做的不對。」
「對與不對,我們說了不算,這世道對女子本就是不公平的,所以春華,既然反抗不了,不妨活的明白一些,別讓自己傷心。」
「夫人,您是怎麼做到不傷心的呢?」
她笑了一聲,嘴角勾起幾分嘲弄:「雁過無痕,把心收回來,永遠不要去愛他。」
人到情多情轉薄,而今真個不多情,竟是這樣麼,我呆呆愣愣的。
我在宮內住了半個月,見了周彥幾次,每次都是行色匆匆。
飛魚蟒衣,繡春刀,眉眼陰冷……他總是很忙,有做不完的事。
見我在陶氏這裡,也不覺得意外,而是將我拉到無人角落,強硬的將我抱在懷裡。
他下巴抵在我的額頭上,低頭吻了我的頭發,聲音柔軟寵溺:「儉儉,乖乖的待在這裡,我最近很忙,顧不上你的,等我處理完了那些事,再來接你回去。」
我推開了他,抿著嘴巴,目光冷冷。
他也不惱,看著我笑,如同看一個鬧脾氣的小孩子:「別生氣了,等我們成親了,我一定跟你圓房。」
說話時,他耳朵有些紅,輕聲輕語,還有幾分討好的意味,讓我覺得有些可笑。
我沒說話,轉身離開了。
相處久了總是有感情的,陶氏是真把我當妹妹待,她說:「天下男子皆薄情,既然如此,何必要嫁一個太監,春華,我來做主幫你挑個人品甚好的世家子。」
我與周彥的過往,她已然是知曉的。
不僅她知曉,連蕭瑾瑜也知曉。
陶氏認我做妹妹,放出話來,要為我擇婿。
皇帝蕭瑾瑜看熱鬧不嫌事大,親自送來一沓適齡公子的名帖。
他還說:「盡管挑,實在沒有看上眼的,做朕的妃子也成。」
陶氏瞥了他一眼:「陛下倒是想得美,也不怕長安造你的反。」
蕭瑾瑜哈哈一笑,如玉面頰幾分暢快:「長安這人,在幽州便藏著掖著的,實在可恨,能看他吃癟,付出點代價也是值的。」
我打算離開了。
陶氏為我挑選良婿的時候,周彥已經不在京中許久。
他要做的事,總是很多,要走的路,也總是很長。
好在如今是熬出頭了。
這段時間我想了很多,從年幼時看阿爺守著自家肉攤、阿娘帶我去街上買冰糖葫蘆,到喪父喪母,被舅母送到周家。
伯伯伯母音容猶在,李媽媽握著我的手,一遍又一遍教我寫自己的名字——
「儉,德之共也。」
李媽媽原本也是大戶人家的小姐,家道中落後嫁於一秀才為妻,生了個女兒。
秀才心比天高,一心讀聖賢書,家裡貧困潦倒,全靠李媽媽耕地種菜街上販賣為生。
婆母身體不好,成日要端湯侍藥,還得兼顧三歲的女兒,上街賣菜都挑著孩子,那個飽讀詩書的男人什麼都不幹,卻慣會拿甜言蜜語哄她——
「娘子辛苦了,待他日金榜題名,我一定好好補償娘子,再不讓你吃苦受累。」
說罷,又施施然去讀他的書。
直到那日,女兒生了場小病,懨懨的不想跟她上街,李媽媽隻得一個人挑菜去賣。
臨走之前,特意叮囑了婆母和秀才照看一下孩子。
可這娘倆,一個犯懶賴床睡覺,一個關在屋裡讀書不出,三歲的女兒想娘了,下了床去找娘,失足掉進了菜地的水井裡。
撈上來的時候,已經死了。
李媽媽從街上買來的糖葫蘆,掉在地上,沾滿了汙泥。
哭過幾聲,悲痛過後,又各忙各的,投入了生活。
兩年後秀才中了舉人,光耀門楣,歡天喜地。
回家之後李媽媽拿出了和離書。
所有人都說她瘋了,好不容易熬過了苦日子,生活越來越有奔頭,竟然做出這種荒唐事。
秀才也氣瘋了,知道她有心結,耐著性子哄她:「娘子,如今日子好過了,孩子還可以再生,莫要鬧脾氣了,咱們安心過日子,今後我一定好好待你。」
秀才甚至承諾今後絕不納妾,心裡隻有她一人。
眼見哄不好,婆母也來了脾氣,在窗外罵道:「還真把自己當根蔥了,成親多年生了個丫頭片子,還有理了?好好的日子不過,作什麼妖!」
李媽媽固執己見,秀才挽留不成,最後憤恨道:「你可不要後悔,莫說我是忘恩負義之人。」
和離之後,李媽媽搬了出來,不久經人介紹,去一大戶人家做了傭人,一待就是半輩子。
她是看著周伯母長大的,對她極其疼愛,後來周伯母嫁人,她又跟著到了周家。
我初到周家時,她已經是鬢間有了白發的婦人。
她是那麼的慈眉善目,柔軟心腸,總是摸著我的頭說:「妞妞啊,你要多吃點,多吃點才能長高長壯。」
李媽媽教我寫字,一筆一劃,認認真真,她很有耐心,即便我寫不好,也不會責罵半句。
據說她和離之後的舉人丈夫,又娶了妻,夫妻和美,舉案齊眉。
舉人還做了個九品小官,春風得意,兒孫饒膝。
我不知道李媽媽有沒有後悔過,她這一生,無兒無女,孤身一人。
但想來應該是沒的,夏天的時候,我午睡,她在一旁搖扇子,給我講故事。
講莊子曉夢迷蝴蝶,也講詠絮才高,曉風殘月與大江東去......
很多道理我不懂,她便笑瞇瞇的說:「你認為對的事,就盡管放心大膽的去做,因為隻要你認為是對的,無愧於心,那就是對的,即便錯了也是對的。」
幼年時與李媽媽的對話,隔了近十年,又遙遙傳來。
「人這一生,就像遊在海面上,你會遇到很多浮起的木樁,有的木樁看著很小,實則是空心的,可以將你帶到很遠的地方,有的木樁看著很大,實則很沉,承受不住什麼重量,那麼妞妞怎麼能保證自己能抱到一根好木樁呢?」
是呀,怎麼能保證?我緊張的追問。
李媽媽點了點我的腦袋:「所以咱們不能把希望寄託在抱木樁上呀,你得靠自己,拼命的遊,遊啊遊啊,說不定有朝一日就到了岸邊。」
「妞妞呀,你可以指望別人,但是指望別人的同時,別忘了自己給自己託個底,這樣找不到好的木樁時,自己就是一根好木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