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對勁。你有問題,有很大的問題。」
「我看是你有問題,神神道道的。」我敷衍道,不願他在季晟面前多說,「你沒別的事了吧?」
耿樂笑罵我見色忘友,急著趕人。
我懶得理他,囑咐他平時沒事就多去看看叔叔阿姨。
老人還在的時候就多陪陪,不然等到……
他見我又開始說起這些事情,捂住耳朵就往病房外跑。
「耿樂都走了,你過來坐呀。」我伸手去拉季晟的胳膊。
他一反常態地掙扎,鼻梁上的墨鏡在拉扯中滑下來一半。
我停下動作,目光被他半遮住的左眼角位置吸引。
13
「你眼睛怎麼回事?」我的語氣冷冽。
氛圍一瞬間變得有些凝固。
他支支吾吾半天,隻是說他不小心撞到了。
我問他怎麼撞到的。
隻再往右偏移一釐米,他的眼睛就算病理性視覺恢復,也不能看見了。
他便不願意再開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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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中的那一點點不明情緒,「轟」的一下被他點燃。
不顧扯疼傷口,一把將他拽到身邊。
病床因為劇烈的動作,不停發出「吱呀」的聲響。
我將他手中的導盲杖粗魯地丟到地上,擒拿姿勢把他雙手後綁。
撸起他的長袖和衣服下擺。
映入眼簾的是青青紫紫的磕碰痕跡,有些一看就是新傷,有些已經發黃,快恢復的樣子。
腦子裡的一根弦在崩斷邊緣。
手不自覺地想要去脫他的褲子,看看下半身是不是也有傷痕。
「你幹嘛!」季晟從驚嚇中清醒,不停扭動掙扎,「你……你再這樣我就叫醫生來了。」
同病房的病友紛紛側目,嘴裡嘀嘀咕咕,但也沒有阻止。
我聽見他的話,氣得笑出聲。
「去!你去叫醫生。正好把醫生叫來看看,你這一身的磕碰是怎麼回事。我之前還納悶,都已經入夏了,你怎麼天天還長袖長褲的。」
季晟慢慢地停止掙扎,低垂著腦袋,纖長的睫毛微微顫動。
像一隻被人捏住翅膀的蝴蝶。
美麗又脆弱。
激起人心底深處不可細看的惡念。
會是我想的那樣嗎?
14
「真的是我自己磕碰的。」
我不信。
「……我之前使用導盲杖的次數不超過十次,其中有幾次還是肖逸剛離開時,我在你家使用的。」
他的聲音開始哽咽,一滴眼淚落在我的手腕上。
燙。
我緩緩地放開他的手,將他的眼淚卷入口中。
又鹹又苦。
「那你之前都是……」我好像明白了,「所以這些傷痕,是你一個人在家和往返醫院探病時磕碰造成的?」
他不自在地點了點頭,僵硬地扯了扯嘴角:「早晚都要經歷這樣的過程,我隻是比其他瞎子晚了點。」
「你為什麼不告訴我?如果你告訴我,我可以讓耿樂來我家。他這人雖然看著沒心沒肺,其實很靠譜。」
季晟重新把墨鏡戴上,搖搖頭。
「你可以管我一陣子,但也不能管我一輩子。以後我有錢做手術了,手術的成功率也不是百分之一百的。我總是要學會一個人生活,一個人照顧好自己。」
是啊,我好像也不能管他一輩子。
他笨拙地揉了揉發紅的手腕,繼續說道:
「肖逸讓我依賴他,信任他,離不開他,再……這段時間,我一個人在家想了很多,關於我和肖逸之間的事情。
「原來這樣的結局是早有預兆,隻是我不願意相信他會算計和背叛我。」
很殘忍,但是人都是這樣一步一步成長起來的。
這樣也好,季晟需要成長。
苦難總是會追著那些已經不堪重負的ṱŭ̀⁽人,笑看他們在人生的泥潭裡掙扎,求助無門。
「小瞎子,我可以抱你一下嗎?」
季晟抬起頭,茫然地循聲望向我。
我追問:「可以嗎?」
他木然地點點頭:「可以是可以,但——」
未說完的話消失在我的懷抱中。
我一隻手環住他消瘦的肩膀,另一隻手掌放在他的腦後,輕輕揉搓他的頭發。
明明脾氣那麼倔的小孩,怎麼頭發那麼軟呢。
15
出院那天,我一邊收拾行李,一邊電話查崗季晟。
知道我出院時間後,他堅持要來接我。
我好不容易把他勸服,讓他留在家裡等我。
打開家門的一瞬間,彩紙禮花「砰砰」兩聲。
「王……王靖宇,歡迎回家。」季晟的聲音裡帶著一絲緊張,手中還握著放完的禮花筒。
「恭喜少爺出院。」耿樂半倚著門框,調侃我。
我笑著一拳打在耿樂肩上,關上身後的門
這種感覺太特麼好了!
「小心點,我扶你。」左手扶住季晟的胳膊,走進屋裡。
季晟顯然沒想到我會這麼主動,愣了片刻才小聲道謝。
來到飯桌前,我發現餐桌上已經擺滿了熱氣騰騰的飯菜。
「肯定不是耿樂做的吧?」我忍不住問道。
耿樂朝季晟的方向噘噘嘴:「小瞎子。」
「你別叫他小瞎子。」
「切!就你能喊。」他陰陽怪氣地懟我,「你也不問問人家樂不樂意被喊小瞎子。」
「嘖!有飯吃還堵不住你的嘴?」我夾起一塊紅燒肉,塞進他的嘴裡,轉頭問季晟,「你做的?」
「啊,不是。」季晟有些不好意思地承認,「我還不太會做飯,就點了外賣。」
「差點嚇死我了,還以為你這個小瞎子開火了。沒想到你還挺聰明,點外賣解決了。」
季晟笑笑沒有接話,隻是低頭玩弄著手指。
我注意到他手上又添了新傷口。
等我們一起坐下來吃飯的時候,季晟的動作比之前看起來順暢多了。
我懸著的心放下一半。
「咳咳。」耿樂捂嘴,故意咳嗽著。
我挑眉看他。
他用曖昧的眼神在我和季晟之間來回瞟。
我用口型警告他,不吃就滾。
他無趣地擺擺手,終於低頭認真吃飯。
時間不早了。
耿樂準備回家,他站在門外,叮囑我:
「明天上午 9 點,獄警會在 2 號門入口處的失物招領等你。找一個姓黃的警官。」
「知道了。」我點點頭,心情變得沉重,「耿樂,謝謝你。」
「少給我肉麻。」耿樂雙手插在口袋,漫不經心地說,「現在你一個人,該還的都還清了,以後給我好好生活,別特麼什麼事情都往自己身上攬。」
送走耿樂。
回頭看見季晟筆直地站在玄關拐角處。
「喲呵!光明正大偷聽啊!」我打趣他。
16
我和季晟老實地站在監獄的 2 號門,等黃警官帶我們去失物招領處。
昨晚他知道我要去監獄,非要和我一起去。
不問我為什麼去,也不問我去幹嘛。
隻是又梗著脖子站在我臥室門口,有一種勢必要跟著,否則就不讓我睡覺的決心。
算了,跟著就跟著吧。
反正拿了東西就離開。
「你看你滿頭是汗,讓你不要來,偏不聽話。」
我掏出一張不知道在褲子口袋放了幾天的衛生紙,「啪」的一下,貼在他的腦門上。
「你當我是僵屍,貼黃符呢?」小瞎子胡亂地擦了擦額頭的汗,把衛生紙丟還給我,「別亂扔垃圾。」
我忍不住失笑,這小瞎子現在還知道幽默了。
又等了十幾分鍾。
「你還能堅持住嗎?」季晟問。
「啊?」怎麼就輪到他問我這個問題?
「我是說你的傷口。」
「你還真把當成什麼易碎品了啊。」
我伸手拉過他的手,讓他摸摸我已經拆掉繃帶的傷口:
「瞧,都好得差不多了。」
季晟的手指小心翼翼地在我的皮膚上遊走,似乎在仔細確認我的傷勢。
他的指尖撫過我的後腰。
我不由自主地身體緊繃,酥麻感激得我汗毛都豎起來。
「你放心,我這副鋼鐵直男的強壯身板,還不至於被這點小傷弄垮。」我不得不分散自己的注意力。
季晟抿了抿唇,把手默默地從我的後腰拿開,背在自己身後。
「嗯,那就好。」他低聲道。
我感覺到他的情緒忽然低落。
正想詢問之際,一個穿著獄警警服的年輕男人從門內出來。
「你是王遠山的兒子王靖宇?」他問。
「對,我是。」我回答。
17
這裡是王遠山度過最後歲月的地方。
四周灰暗的走廊,昏暗的照明,無一不透露出這裡曾經發生過的罪惡和苦難。
季晟緊緊攥著我的手,臉上流露出擔憂的神色。
我們來到了失物招領處。
前臺的警員見到我,眼神中流露出一絲歉意:
「不好意思,是我們的工作失誤導致您父親的遺物沒有及時歸還。」
「沒關系。」我本來就不在意。
王遠山入獄前,把這塊價值不菲的手表留在了監獄的存放處。
他在獄中意外死亡後,存放處把他的所有遺物歸還給我們。
唯獨缺了這塊手表。
那時候我根本不想要任何關於父親的東西,所以也沒有和監獄那邊繼續聯系。
直到在我住院的時候,耿樂告訴我監獄找到了這塊表,
原來是被人錯誤地放到了失物招領,而不是服刑人員的物品存放處。
這些年耿樂背著我一直在詢問這塊表。
他勸說我,如果不想留著,賣了這塊表也能幫我減輕不少生活負擔。
就當是我父親死後,唯一能替我做的一件事情。
所以,拋下我們母子和留下一屁股債的事情,我難Ťũₗ道要輕易釋懷?
手表放在一個透明塑封袋裡。
我緊緊攥著手中的袋子,快步逃離。
陽光下。
季晟陪著我,一言不發地坐在監獄對面的公交站臺。
他手中的導盲杖規律地一下一下地敲擊在水泥路面上。
「現在感到無聊了?」我問他。
他晃晃腦袋,露出八顆牙齒:「不無聊。我正在給我的牙齒曬曬太陽,不然他們總和我一起待在家裡,也要發霉了。」
我啞然失笑。
好像開始期待小瞎子不是小瞎子的一天了。
「你治眼睛的手術一共要花多少錢?」
18
從監獄回來後,我背著所有人,找了一家地下典當鋪。
把王遠山留下的那塊手表典當了。
老板告訴我,錢可以當下結清,但需要留下我的聯系方式。
我沒多想,以為隻是普通的客戶登記,就把聯系方式留了下來。
隔天中午,我的門鈴響了。
透過貓眼,看見了一個許久不見的身影——劉老大。
他站在門外,神情自若,好像隻是來拜訪一位老朋友。
還好,季晟今天突然說學校有事,早早出門了。
不然我還真不知道怎麼解釋這突如其來的訪客。
劉老大,道上人稱劉大刀。
年輕時以一把砍刀打遍整個區,兩年便坐上了老大的位置,一坐就是二十多年。
他見我開門,用看小輩似的神情笑了笑:「別緊張,我就是來Ŧùⁿ看看你最近過得怎麼樣,有沒有需要幫忙的地方。」
「謝謝劉老大關心,我最近一切都好。」我心裡冷笑,面上依然恭敬地答道。
我們在客廳裡坐下,氣氛有些壓抑。
19
王遠山當年因為賭球欠下巨款。
房子在我媽名下,我媽因為我,不願意用房子還債。
劉老大提出頂罪代替還債,死或者坐牢。
很容易的一個選擇。
沒料到,劉老大擺了王遠山一道。
頂罪換來的錢隻是償還了本金,利息落在了我和我媽身上。
劉老大從容地掏出一塊手表,戴在手腕上。
我一眼就認出,那是我昨天典當的手表。
「你爸的債已經還清了,」劉老大開口道,「你也從 17 歲開始跟著我在道上混,出生入死好幾次,利息都抵消了。17 歲到 27 歲,你最好的十年都在我身邊,我也把你當半個兒子。」
我點頭,感謝他的栽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