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次,我終於好好看到了他。
可他看到了烏勒淮,他以為自己根本配不上我,他說自己是個不重要的人。
他不想讓我背負更多沉重的往事,他至死都未說出前世糾葛。
我望著深淵,早已沒有了他的蹤影。
那日晴好,我們立於石橋,一陣風來,雲生問我有沒有聽過阿難的故事。
佛祖問阿難,你有多愛那女子?
「我願化身石橋,受五百年風吹,五百年日曬,五百年雨淋,但求此少女從橋上走過。」
雲生說:
「阿難化身石橋,千年後少女走過時,他不奢求她的停駐。
「相遇於茫茫浮世,見君安好,便足夠了。」
「阿綺,我拉你上來。」
烏勒淮緊緊抓著我的手,將我從懸崖邊拉上去。
我望著懸崖之下,將命書扔了下去。
我不再需要它了。
可突然一股巨大的力量將我又拉下懸崖,烏勒淮抓住了我的衣角。
他用力到青筋暴起,咬著牙用盡全力,想抓緊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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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股力量越來越大,他再不放手就也會被拖下懸崖。
懸崖底下傳來一個聲音,我從未聽過,卻反應過來,那是命書。
「放手吧,烏勒淮。」
蘇落落已死,命書為何依然存在?
烏勒淮用兩隻手死死抓著我。
懸崖又開始崩落,眼看著烏勒淮就要隨我墜入懸崖。侍衛們跪求他放手。
「何必呢,烏勒淮。」
命書說。
「放開她,你將擁有這個世界最好的人生。選擇蘇雲綺,你隻有死路一條。」
「阿淮,放手吧,你要活下去。」
我輕聲說,我的內心並無憂懼,卻不忍看他枉死。
「不,我說過,跟了我,就是一生一世一雙人。」
他一臉倔強。
「可當時的蘇雲綺,不是我真實的樣子,我騙了你,我…」
「蘇雲綺你聽好!我不是傻子,我知道得比你想象的多。從一開始,我看到的就不是像蘇落落的你,我眼裡的你,除了你偽裝的那一面,更是倔強、勇敢、驕傲甚至絕情的。
「你射傷我後,我看到了更真實的你,我確定了我喜歡的,不是嬌弱的蘇落落,是蘇雲綺,獨一無二的蘇雲綺。」
我愣住了,終於明白了他的心意。
我抬臂回握住了他的手,笑著說:
「好啊,一生一世一雙人。」
懸崖終於崩塌,他把我拉入懷裡,我們一起墜落,如劃過天際的兩顆流星。
我聽著他的心跳,萬丈深淵如同巨獸的血盆大口,等待將我們吞噬,我卻從未覺得如此安心。
我做到了,娘親。
我改變了結局。
我也許摔得粉身碎骨了,我的靈魂似乎脫於肉體。
一片黑暗,絕對的寂靜。
漸漸的,我聽到了水聲,我睜開了眼。
也許是臨死的幻覺,我看見了自己在水底。
一切都是朦朦朧朧的,如夢如幻。
隻能聽到水底暗流的湧動,有點像風吹過山脊。
似乎時間也停止了,不知道過了多久,我聽到了一個聲音。
「蘇雲綺。」
是命書。
「我死了嗎?」
「你死了,卻也沒死。」
「什麼意思?」
「我給你講個故事吧。」
「什麼故事?」
「另一個故事。」
「夫人跳湖了!來人啦!來人啦!」
耳邊突然用來一片嘈雜人聲,我依稀辨得其中有我奶娘的喊叫。
還有一個女孩兒的哭叫。
「娘!娘!」
一股怪異感浮現,因為那女孩兒,像是我兒時的聲音。
有人抓住了我的手,將我拉住水面。
我猛烈咳嗽著,環顧四周,震驚著看到了那些熟悉的面孔。
這分明是我娘親投湖的當夜。
突然,一個小女孩沖進了我懷裡,當她抬起頭,我屏住了呼吸。
那是我的臉,那是十二歲的我。
我望向湖面,看見了自己的倒影,不,我看到的,是我娘親的臉。
我竟變成了娘親。
我昏了過去。
再醒來時,我看見十二歲的蘇雲綺手裡拿著命書,問我:
「娘親,您昨夜扔下的這本書是什麼呀?為什麼上面可以變出字來?」
我拿過書,命書上,「蘇若梅和蘇雲綺被凌辱致死」的結局消失了,變成了…
「蘇雲綺淪落北狄奴隸,被凌辱致死,烏勒淮封蘇落落為後。」
「娘,這書上說,蘇落落會成為皇後呢。」
小蘇雲綺陰沉著臉。
我仿佛聽見命運的齒輪開始轉動,又開始了,命書又開始引導著蘇雲綺走向那條道路。
「阿綺,這書是錯的,你莫上它的當。」
這時,我驀然想起那夜夢裡,我夢見娘親,告訴我一切都錯了。
「當然是錯的了,蘇落落一無是處,怎麼可能比我過得好。」
她雖如此說,我卻看出她眼裡深深的嫉恨和不甘。
我試圖燒掉命書,可我發現毀掉它之後,它又會出現在小蘇雲綺的手裡。
命書的聲音在耳邊響起:
「現在,來看看另一個蘇雲綺的故事吧。」
於是,我看著了這個小蘇雲綺同我當初一樣,去行善,試圖除掉蘇落落,又淪為北狄奴隸,種種經歷跟我相同,直到最後懸崖之上,卻有了不同。
烏勒淮願同她一起死,可她並未如我一樣,回握住他的手。
相反,她不願牽連烏勒淮,因此掙脫了他的手,自己墜落懸崖,隨後,烏勒淮也跳下懸崖。
再後來,我看見那個蘇雲綺掉落水裡,又如我一樣穿越到娘親身上,她也明白了,若她不投湖而死,新的蘇雲綺又會走上相同的道路,走向同樣的結局。
她太累了,她不願再經受住那些痛苦後,依然落得墜崖身亡的下場,更不想毀掉了烏勒淮的錦繡人生。
她試過毀掉命書,可沒有用,命書是毀不掉的,它依然會找上新的蘇雲綺。
於是,她試圖拉住新的蘇雲綺,一起投湖而死。可那個蘇雲綺掙脫了她,她隻得自己投湖而死。
一切繼續循環。
等我第七次看到蘇雲綺墜崖之後,我又聽到了命書的聲音。
「蘇雲綺,你明白了嗎?
我明白了,當日命書上的我的悲慘結局是障眼法,我真正注定的結局,其實是和烏勒淮墜崖而死。
「你娘投湖那日,她體內魂魄並非是蘇若梅,她的魂魄已我移到別處,投湖時她體內其實是另一個你。
「你每次墜崖後都穿到蘇若梅體內,可無論你投湖死或不死,蘇雲綺的結局都是與烏勒淮一同墜崖,一切都是循環輪回。」
「這,都是執筆人的安排?」
「是。」
如果執筆人是蘇落落,蘇落落的目的是為了嫁與烏勒淮為後,她為何會安排讓烏勒淮隨我墜崖的結局。
執筆人不可能是蘇落落。
那執筆人是誰呢?又為何如此安排呢?
「既然一切都是循環輪回,那為何這次我在墜崖後可以跳出循環,你願意告訴我真相?」
「你沒注意你這次結局跟你見到的這七次結局,其實是不同的嗎?」
我注意到了,這七次循環的最後,蘇雲綺都選擇放棄烏勒淮,她們寧願自己墜崖,可她們沒想到,烏勒淮會隨她跳下來。
她們沒有選擇相信烏勒淮所說,愛的不是蘇落落,而是真正的蘇雲綺。或者說,她們自以為讓烏勒淮活下去,是最好的結局。
「這七次的蘇雲綺,都未能勘破一個字。」
命書接著說。
「可你勘破了。
「斷崖上蘇落落控制你時,你的心靜下來,明白你不是被她控制,而是被自己的欲望恐懼所控制,所以你擺脫了她的束縛。
可執筆人的目的不僅限於此,你還需要明白,何為真正的…情。」
「雲生讓我明白,如何讓心不動,不被憂懼所擾。
「而阿淮讓我明白,如何讓心動,不做無情之人。」
「對。愛,是信任尊重理解,你理解了烏勒淮的愛,不自作主張放棄他,讓他陪伴你到最終,所以,你跳出了循環。
「你贏了,蘇雲綺。」
「那誰是執筆人?不是蘇落落吧?」
「蘇落落不過也是筆下人,是執筆人讓她以為她自己是執筆人而已。」
「那執筆人到底是誰?」
「你還記得我告訴過你嗎?我自你來處來,到你去處去。」
眼前的濃霧似乎在慢慢散開,我撥開雲霧,朦朦朧朧中有一人在望著我。
我走向她,那人面容從模糊漸漸清晰。
我愣住了。
「我自你來處來,到你去處去。」
誰會自我來處來,到我去處去呢?
我終於明白了。
我,就是執筆人。
執筆人的筆下勾勒萬千世界,掌管萬物運行。
執筆人必須無情無欲無懼,千百年來,我見著世間眾生的悲歡離合,從未動搖。
直到一日,我困惑了。
我見那公主從城墻跳下,見那將軍戰死沙場,見那青樓女子舉身赴清池…人們控訴著天地不仁。
「無人不冤,有情皆孽。」
可是,何為情呢?何為懼,何為欲呢?
我陷入混亂,我無法再寫故事。
於是隻能將自己寫進蘇雲綺的故事裡,讓我在紅塵中翻滾一番,得以勘破情欲懼。
而這命書,便是我留給我自己的指引。
命書上的,並非是預言,而是我所欲所懼的映射。
我若屈服於自己的所遇所懼,「預言」便會成真。
我陷入了循環,雖然我能擺脫所欲所懼的牽制,卻遲遲看不透情之一字。
直到這一次,我終於勇敢了回應了烏勒淮。
我想起了一切,回歸執筆人之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