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第二天,陸斐再來時,給我帶來了滿滿一匣的金首飾。
「知道公主喜歡,特命阿七從庫房裡找出來的,公主看看可合心意?」
我的目光簡直要黏在那堆金光閃閃的東西上,好半天才戀戀不舍地移開,看向陸斐,重重點頭:「合!」
陸斐又拿出藥膏來給我塗,並不經意問起:「隻是量個瓔珞項圈的尺寸,怎會傷得這麼重?」
我胡亂扯了個謊:「冷月她一貫手勁兒大,能生提一頭牛的那種,平日裡經常為我表演雜耍。」
然後過了幾日,陸斐便喚來管家,命他將冷月與寒星打發去外院清理茅房,另給我安排了兩個貼身侍奉的下人。
一個叫檀雲,負責我的生活起居。
另一個叫阿九,負責我的人身安全。
我看了一眼阿九熟悉的五官:「你和阿七是什麼關系?」
阿九紅著臉,靦腆地笑:「阿七是屬下的哥哥。」
同為兄弟,一個見到我就冷臉,另一個竟然如此害羞。
我覺得好玩,多逗了阿九兩句,就見阿七抱著劍走進來,冷冷道:
「公主,殿下讓您去書房一趟。」
我甚感無趣,路過他時撇撇嘴,小聲道:「還沒你弟弟半分可愛。」
黃昏已至,我沿著長而曲折的回廊一路走到書房門口時,天色已經完全黑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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門口兩個鐵甲護衛板著臉,未關緊的門縫間隱約有血腥氣透出來。
我心裡隱約的不妙,在推開門看到冷月的那一刻達到巔峰。
她知道我並非元嘉公主,向來是看不起我的,見到我便眼角下撇,作出一副鄙夷不屑的姿態。
此刻卻仰面躺在地上,雙目圓睜,胸口破開一個血洞,看上去氣息全無。
我抖了抖,下意識抬眼去尋陸斐的身影。
他的輪椅與人一並隱在暗處,屋內隻點著兩盞昏暗的燭火,光芒明明暗暗地跳動。
而他蒼白修長的手伸出來,一手握著一把滴血的長劍,另一手用布巾細細擦拭劍上的血跡。
接著輪椅骨碌碌滾過地面,他整個人來到光下,抬眼瞧著我,懶懶勾唇:「公主來了啊。」
我在轉頭就跑與跪下來將真相和盤託出中糾結了片刻,正要開口,就見他將那柄劍扔到了我面前。
我顫顫巍巍地撿起來:「你……你這是讓我自行了斷嗎?」
聞言,陸斐反而露出了驚詫的神情:「公主怎麼會這麼想?」
「那冷月……」
「哦,我喚公主來,便是為了她。」陸斐微微抬了抬下巴。
「她潛入我的書房,似乎想竊取什麼東西,被我發現,便用劍誅殺了她。聯想到前些日子,她打著為公主量頸圍的旗號,竟傷了公主金枝玉體,恐怕此人早已被陸閔收買。」
靜等死刑宣判的我愣住了:「啊?」
「陸閔雖知我命不久矣,心中卻仍覺不安,故而收買了冷月,試圖令她失手誅殺公主再嫁禍於我。未果後,又命冷月偷偷潛入書房,偷走我的信物,方便進行下一步構陷,好在被我及時發現,才免了大禍。」
陸斐不緊不慢地說完,抬眼瞧著我,微微一笑:「公主覺得,我這番推論可有些道理?」
——一派胡言。
我連連點頭:「有理有據,令人信服。」
陸斐似乎對我的認可很是滿意,出聲喚來門外的鐵甲衛,讓他們將冷月的屍體拖出去燒了,再將地面的血跡清理幹凈。
我站在一旁,安靜如雞,不敢吱聲。
陸斐卻不肯放過我:「公主是否覺得,我手段太過殘忍?」
「怎會?」我幹巴巴道,「冷月既然已被十皇子收買,若不殺她,恐怕死的就是我與殿下。我如今已是殿下的妻子,榮辱一體,生死與共,孰輕孰重,我還分得清楚。」
其實我並不是被冷月的死嚇到的,從前在樓裡時,那些被客人折磨而死的姑娘的慘狀,我也見過不少。
我隻是忽然害怕。
倘若陸斐知道我並不是真正的元嘉公主,而是青樓微賤之身,他會怎麼做?
像殺冷月這樣果斷地殺了我嗎?
我正想著,就見陸斐從桌下取出一隻錦盒,打開來,露出裡面玉澤華貴的翡翠瓔珞。
他將那瓔珞取出來,沖我溫柔地笑:
「冷月既已生異心,想必那允諾的項圈是不會做好了。好在這些日子我為公主上藥,倒是目測了尺寸,命人定制了此物,公主不若試戴一下?」
陸斐叫我過去,我伸手欲接,他卻不肯:「公主低頭,我幫你。」
那隻瓔珞用的是上好的紫色春翡,綴以均勻南珠串成的流蘇,晶瑩雍容,且與我脖頸的尺寸完全貼合。
我俯下身,感受著陸斐輕柔的動作,心頭酸楚又溫熱。
他為我戴好瓔珞,臉頰退開一點,細細端詳我面容,片刻後,忽然吻了上來。
濕潤溫熱的觸感傳來。
他唇齒間還有薄荷清冽的香氣。
一股奇妙的甜漸漸從心底蕩開,我整個人愣住,接著就聽到陸斐微帶歉意的聲音:
「抱歉,是我情難自禁,冒犯了公主。」
「不冒犯不冒犯。」
我回過神,趕緊闡明自己的需求:「其實,你還可以再冒犯一點。」
他看了我片刻,忽地勾了勾唇角,剎那間眼中如有光華綻開:「那還是不必了。」
7
在一個秋雨綿綿的夜晚,我抱著被子去敲陸斐的門,可憐巴巴地瞧著他:
「天氣漸涼,妾身身嬌體弱,夜裡又常為夢境所困,每每心有驚惶,便憶起夫君之……」
陸斐深吸一口氣:「說人話。」
「陸斐,我要和你一起睡。」
他定定地瞧著我,有那麼一瞬間,我似乎從他眼底看到了一縷翻滾上來的暗色,卻轉瞬即逝。
「公主上來吧。」
接下來的日子裡,我順理成章地與陸斐同床共枕。
他也會對我親一親、抱一抱,耳鬢廝磨,但卻從來不肯繼續往下進行。
有天夜裡,我實在忍得難受,翻身坐起來,就要去扯他衣襟。
他卻一把按住我的手,搖頭道:「我已是命不久矣,不願再耽誤公主。」
昏暗的燭光下,他躺在床上,墨發散亂,臉色蒼白,眼睛裡倒映著粼粼波光,看上去有種脆弱的美麗。
我忽然想起。
白日裡,我與陸斐在荷花池旁散步,他忽然找了個十分拙劣的借口支開我。
等我偷偷溜回去,正好看見他從唇邊收起染血的布巾,怔怔瞧著滿池開得正好的荷花。
片刻後,陸斐輕輕嘆了口氣。
回過神,我心尖一痛。
「……公主怎麼又哭了?」陸斐伸手把我散亂的頭發別到耳後,無奈道,「傳聞果然不屬實,公主這樣,怎麼能叫飛揚跋扈呢?」
隔著被淚水朦朧的視線,我有些看不清他的神情,隻能感受到他溫熱的懷抱,和貼著我耳畔微微急促的心跳。
「陸斐。」我止住眼淚,揪著他衣襟問,「你真的會死嗎?」
陸斐沒有答話,隻是偏過頭去,輕聲說:「睡吧。」
從前在青樓裡時,我有個還算要好的朋友,叫香紗。
她大我八歲,在我剛開始學琴棋書畫時,她已經在陪客人了。
那時候我還小,偶爾也會想娘親,香紗告訴我:「你娘是個大美人,所以才能伺候那樣的貴人。」
我懵懂地看著她,香紗的眼神很復雜。
像是憐憫,又像是哀婉。
「可是她生下你之後,我偷偷溜進去看過,她渾身發青發紫,從頭到腳沒有一塊好肉。」
再後來,香紗也死了。
她死時身上還穿著一條桃紅繡百合紋的褶裙,是前幾天新做的。
她本來與我約好,要穿著這條裙子去看花朝節的燈會。
那天點了她的黃老爺心緒不佳,香紗觸了他的霉頭,被兩條野狗撕扯至死。
最後黃老爺賠了鴇母一匣金子,香紗的屍身被草草一裹,扔進了亂葬崗。
我甚至沒來得及見她最後一面。
而如今,這個離開我的人,又要換成陸斐了嗎?
我開始四處打聽,試圖找一位神醫回來,替陸斐治病。
都城中的大夫被我一位一位地請回來,然而診脈的結果都說,陸斐從前習武時本就身有暗傷,後來斷了雙腿,經脈逆行,引動了經年沉疴。
縱使已經重新接上骨頭,用盡好藥養著,所剩壽命也不過隻有半年。
大夫走後,我無精打採地坐在那裡,努力思考著下一步該去哪兒找人。
陸斐反倒很淡定,甚至有閑心逗弄我:
「成婚那日,公主說喜歡身強力壯的男子,我這樣的隻能湊合著過。若我真的死了,離開前就為公主安排合你口味的良人,如何?」
我氣得咬牙,故意道:「好啊,我看阿七就不錯,等你死了我就改嫁給他。」
一旁的阿七馬上跪了下來:「屬下微賤之軀,萬萬配不上公主金枝玉體,還望公主收回此言。」
「……那你就陪著九皇子一起去吧!」
我又生氣又難過,咬著嘴唇,轉身就要走,結果剛邁了一步,就被陸斐抓住手腕,一把扯進他懷裡。
他從身後抱著我,下巴抵在我肩頭,輕輕嘆了口氣:「是我不好,不該惹公主生氣。」
我心裡難受得要命,越忍眼淚反而掉得越洶湧:
「陸斐,我已經被楚國送來和親,是你的妻子,難道你以為你死了,我還能安然無恙地改嫁嗎?」
「公主……」
「別叫我公主!」我轉過頭,憤怒道,「難道我沒有名字嗎?我小字盈枝,你明明知道,卻還是一口一個公主地叫我,到底是什麼意思?」
陸斐沒有回答,他一言不發地湊過來,用力吻住我。
這個吻與從前的溫柔克制截然相反,帶著強烈的侵略性,和孤注一擲的狠絕。
我卻並不覺得冒犯,反倒從那絲絲縷縷的刺痛中,捉住了幾分單薄的安定。
「盈枝。」他放柔了嗓音哄我,「是我的錯,不生氣了好不好?」
我真是好哄,聽他這麼叫我,一下子就生不起氣來,但又想趁機跟他談談條件,於是故意板著臉:
「那你要答應我一個要求。」
「什麼?」
「今晚與我洞房。」
我話音剛落,陸斐都還沒來得及反應,跪在一旁的阿七忽然起身,嗖地飛走了。
「……」
我愣愣地看著他離開的方向,陸斐倒是很淡定:「不必擔心,阿七害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