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陸斐直接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公主真是耿直可愛。」他將手中的書閑閑翻過一頁。
「不過傳言也算屬實吧。從前我領兵出戰,雖說除那一戰外從無敗績,但到底也受了不少舊傷;後來又斷了雙腿,元氣大傷。太醫說若是不好好調養,定然是活不過弱冠之年的。」
他說這話時語氣很冷靜,也很從容,聽不出半點對死亡的懼怕。
我下意識抬眼瞧去,他漂亮的眼睛裡波光瀲滟,像是粼粼的湖面。
青樓消息靈通,我自然聽過關於他受傷前的那些傳聞。
戰功赫赫,文武俱全,又正值意氣風發的少年時期,本該前途無限。
然而人生無常。
「陸斐。」我忽地有些難過,吸了吸鼻子道,「你還是好好調養著,別死,我不想守寡。」
阿七掀開車簾,頭探進來,冷冰冰道:「九皇妃慎言。」
我簡直懷疑他才是陸斐的真愛。
「阿七,不必介懷,公主也是關心我,我心裡很是感動。」
他往窗外看了一眼,忽然道,「停車。」
「殿下有何吩咐?」
陸斐微微抬起下巴:「你去旁邊的點心鋪子,買一包新出爐的慄子糕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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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七回來得很快,他把東西遞進來,又坐回去駕車。
陸斐則將那包熱騰騰的慄子糕打開,推到我面前:「公主吃吧。」
我驚詫道:「你怎麼知道我餓了?」
「方才在宮中,公主一路推著我,個中辛苦自然不必多說。」
剛出爐的慄子糕熱乎乎的,帶著清甜的香氣,再輔以清茶,我吃得很快樂。
直到不經意地一抬頭,看到陸斐看向我的眼神。
糾結了一下,我還是掰下一塊遞過去:「你既然想吃,為何不讓阿七多買一包?」
陸斐沒接,隻是瞇了瞇眼睛,若有所思道:「公主很喜歡慄子嗎?」
「?」我低頭看了一眼手裡的東西,「還成吧,人餓了吃什麼都好吃。」
再說了,這不是他特意囑咐阿七買的嗎?
陸斐這個人,真是奇奇怪怪的。
我們回府後,沒過多久,宮裡的賞賜也到了。
老皇帝雖然擺明了很討厭陸斐,卻仍要在面子上客套一下,賞了不少首飾和衣料,還有一對玉如意。
我從錦盒裡取出一支精巧的純金雙蝶步搖,愛不釋手地摸了半天,然後插進發髻裡,問陸斐好不好看。
陸斐側頭支著下巴,抬眼打量我片刻,微笑道:
「公主花容月貌,自然戴什麼都好看。隻是這步搖隻金一色,略顯單薄,戴著未免艷俗了些。」
我隻當沒聽見:「你懂什麼,我就喜歡俗的。」
青樓裡的姐妹曾教過我,這世上,再好看的男人、再動聽的甜言蜜語都靠不住,唯有金銀是最實在的。
我深以為然,並記得很牢。
又從匣子裡挑了些金閃閃的首飾,我才轉而去看下一件。
宮裡來的小太監在一旁介紹:「這是十皇子給九皇子與公主的新婚賀禮。」
打開錦盒,卻見盒內深紅色錦緞鋪陳,上置一隻小兒臂粗的玉柱,一端略有異形。
我不敢置信地睜大眼睛,目光微微一轉,就見捧著錦盒的小太監臉上一閃而逝的嘲笑。
「十皇子吩咐了,九皇子身有缺陷,公主又是金枝玉葉,有些事情上難免照顧不周,故令奴才們送來此物,以成全九皇子心頭遺憾。」
「既是十弟心意,那便收下吧。」
陸斐淡淡說完,阿七上去接了東西。
眼看著來送賞的宮人出去了,我忽地沖過去,把盒子從阿七手中扯過來,用力摔在地上。
盒子摔裂了,那玉卻在錦緞的包裹下完好無損。
阿七氣得瞪我,我也狠狠瞪回去:
「看什麼看,真以為人家那麼好心送禮物來祝福你啊?你們倆到底是不是男人,這東西沒見過嗎?」
「你!——」
「阿七,休得無禮。」陸斐的聲音沒什麼情緒,「向公主道歉。」
阿七馬上就給我跪下了:「是屬下失禮,還望公主恕罪。」
「十弟生母簡氏最得聖寵,如今在宮中居貴妃之位。他本人又與嫡出的二皇子交好,朝中無一人敢得罪他。」
陸斐說,「我知公主善良,又心性耿直,想要護著我。然而即便我知道這東西是什麼,當著宮中來人的面,也隻能裝作不知道,畢竟我已是……將死之人。」
說出最後四個字時,他聲音裡帶著幾分澀然,聽得我很是難受,當即俯下身去,將那塊玉收拾起來,用錦緞包好。
「既然如此,那女人間的玩笑,便不幹朝堂與後宮什麼事了吧?」
陸斐問我:「公主這是何意?」
我笑瞇瞇地說:「十皇子送了這樣一份大禮,我十分感動,當然要給他回禮了。」
5
我讓阿七去外面尋了個能工巧匠回來,囑咐他將這塊玉雕成一支精巧的玉簪,並刻上與十皇子陸閔相符的屬相圖紋。
等這一切做完,那兩個跟著我從楚國來的暗衛也現身了。
「你與九皇子成親一月有餘,可有探到什麼重要信息?」
我無語道:「陸斐連路都走不成,他本就不得皇上歡心,如今更是權力架空,閑散得整日帶我逛街聽書,能有什麼重要信息傳遞給他,又被我探到?」
眼見那兩人臉上似有薄怒,我連忙倒打一耙:
「倒是你們,來時便說了武藝高強,這麼些天了,可有潛入皇宮內探查一二?」
他們愣住了。
我一拍桌子:「哼,要你們何用!」
「趙盈枝,你不過是煙花之地的卑賤之軀,莫非還真拿自己當元嘉公主了?」
喚作冷月的那個暗衛伸手就要掐我脖子,
「以半年為期,倘若你找不到任何有用的東西,那留著也沒有什麼用了。」
不是吧大姐?我可是頂替元嘉公主嫁過來的,要是真死了,你們怎麼交代啊?
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思,旁邊的寒星淡淡一笑:
「倘若元嘉公主不明不白死在了晉國,我朝便可名正言順出兵北上,為公主討一個公道。」
我看著他自信的樣子,深深地無語到了。
你們之前不和晉國繼續打,是因為不夠名正言順嗎?難道不是因為根本就打不過嗎?
「你……」
大概是我的表情太過明顯,冷月眼睛一瞪,掐我脖子的手就要再用力。
然而這時,房門被推開,陸斐忽然搖著輪椅進來,瞇著眼睛笑道:「公主——這是在做什麼?」
冷月有些慌亂地松開手,垂下頭去。
我看著陸斐含笑的眼睛,磕磕巴巴道:
「哦……我要做一個瓔珞項圈,冷月她……在幫我量頸圍。」
「……」陸斐默了一默,「用手量嗎?」
我忍著痛沖他點頭,並用力睜大自己水盈盈的貓兒眼,以求力證這番話的可信度。
陸斐讓冷月和寒星下去,自顧自搖著輪椅來到我身前,仰頭望著我。
我有些不自覺地扯了扯衣領,試圖擋住脖頸上的痕跡。
陸斐卻忽然嘆了口氣,從懷裡掏出一本小冊子:「公主可知這是何物?」
他將東西遞到我面前,我垂眼一瞧,待看清了封面的圖與字後,燒得面紅耳熱。
卻強裝懵懂:「這是……什麼東西?」
「我方才在書房時,從昨夜未看完的兵書中發現了此物。」陸斐慢條斯理道,「阿七說,今日,隻有公主進過我的書房。」
「是嗎?」我胡言亂語,「說不定是阿七放的呢,殿下該去問問阿七才對,我瞧他早對你……啊!」
我話沒說完,陸斐忽然扯住我的腰帶,拽得我跌坐在他腿上。
嚇得我驚呼一聲,慌裡慌張地去摸陸斐的腿:「陸斐,你沒事吧?」
太醫昨日來看診時,才說過他的腿需要細心看護著,我今日便一屁股坐了上去。
我隻能慶幸自己身段輕盈,還不算太重。
他悶哼一聲,猛地按住了我的手,那張極好看的臉一寸寸湊近了我,呼吸間吐露的氣息溫熱:「公主知道嗎?」
我怔怔地望著他,心跳漏了一拍:「知道什麼?」
「平日裡公主喚我,都是直呼其名;隻有心虛害怕時,才會如阿七一般稱呼我為殿下。」
他的唇停在我耳畔,「如公主所言,這是阿七放的,那公主心虛什麼?」
若有若無的觸感,連同他身上清冽的氣息一起繚繞過來。
我被驟然拉近的距離弄得停止思考,隻好偏過臉去。
卻見他一貫慵懶從容的面容仿若霧氣彌漫,卻有仿佛染血的鋒芒破開迷霧,直刺入我眼底。
我後知後覺地想起來,在他成為雙腿殘疾的無害皇子前,其實也是殺過人、染過血的。
「公主害羞了嗎?」
陸斐輕輕地笑,
「七日前,我沐浴時,你輕衣薄紗地闖進來;三日前,就寢前,你提前在爐中點好情香;如今,又在我書中放入此物,盼的不就是這個?」
他微涼的指尖落在我頸側,宛如鋒銳刀劍的冷。
我後頸發麻,隻好瑟瑟發抖地承認:「我承認……我隻是好奇。」
「是嗎?」
我愣怔間,他卻微微一用力,尖銳的痛感傳來,頃刻間將我拖進回憶裡。
那時我想從樓裡逃出去,鴇母的人將我捉回來,反剪雙手,用浸了鹽水的粗麻繩勒住脖頸,又在我將要窒息時松開。
如此反復十數次,我被瀕死的痛感折磨到麻木,卻不得不聽從她的命令,軟著嗓音求饒:
「是我錯了,是盈枝的錯,求您饒過我……」
「這樣就對了。」
鴇母捏著我的下巴,抬起來,滿意地看著我滿臉淚水楚楚可憐的樣子,
「盈枝,你記著,生在青樓,這就是你的命,人是不能違抗天命的。」
我張了張嘴,正要求饒,脖頸上那股刺痛,忽然被舒適的溫涼所取代。
睜開眼,才發現陸斐正在給我的脖子塗藥。
溫熱的淚水滴上他的手背,陸斐怔了怔,忽然嘆了口氣:
「傳聞元嘉公主飛揚跋扈,心性殘暴,你怎麼動不動就哭?」
我覺得十分委屈,揪過他寬大的衣袖抹眼淚:
「說了傳聞不可信。傳言還說你狼子野心,覬覦皇位呢,看你現在這副慘兮兮的樣子,我都怕你隨時走在你父皇前頭。」
他的手忽然在我頸側頓住。
我警覺地說:「你是不是想掐死我?」
「怎麼會呢?」陸斐溫柔道,「我隻是覺得,公主實在是太會說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