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言當時出去是為我尋藥,卻在山上迷了路。」
「我去找他的時候正巧碰到了來平叛的官兵,為了不讓他們發現裴家村,我隻能自己一個人引開他們。」
「若非如此,裴家村那一百多口人一個也活不下來。」
我將下巴搭在裴野寬闊的肩膀上。
輕聲細語:「所以阿野,你不能把氣撒在子言身上。」
裴野伸手摩挲著我的胳膊,那炙熱的溫度讓我留戀。
良久之後,
他問我:「那時候,疼嗎?」
我搖搖頭:「不疼。」
其實很疼。
官兵的刀砍在我的背上,深可見骨,我疼得近乎暈厥。
但我不能暈,我得提著一口氣繼續跑。
我跑得遠些,裴家村的老人和孩子就能安全些,那些在外廝殺的勇士就能安心些。
所以我不能停。
我不知道哪來那麼多的力氣,足足帶著追兵繞了兩座山頭。
他們的大刀砍在我的脖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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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甚至能聽見皮肉被破開的聲音。
那一瞬間,是疼的。
然後我就再也感受不到疼了。
那時候,心裡最後的念頭是,阿野是大英雄,我是大英雄的妻子。
我沒有給阿野丟人。
10
夜很深了。
外面的蟲鳴聲響起。
我靠在裴野身上,內心是前所未有的寧靜。
裴野拉著我的手:「阿寧,你別走了。」
「你留下來,我會找到那些能人異士,肯定會有辦法把你留在這個身體裡。」
他話音剛落,我體內屬於阚舒的魂魄就開始瘋狂躁動起來。
也是,任誰遇到這種情況也得慌啊。
搶的不是別的東西,這可是她的身體。
我安撫了好一會兒,阚舒才勉強冷靜下來。
「阿野,這輩子我很開心。」
「我沒有什麼遺憾了。」
我對他笑:「其實我很早就放下了,真正放不下的人,是你。」
裴野的身體猛地僵硬起來。
我嘆了一口氣:「你把我的魂魄強留在人間數十年,夠久了。」
……
剛開始發現不對勁的時候,是在我死後一年。
那時候宮裡的冤魂不少,可陸陸續續地,他們就會被地府的人引走。
聽說是去過奈何橋轉世投胎了。
我左等右等,卻始終不見有人來引我。
後來我知道了,不是沒人來接我,是有人把我的魂魄拘著不讓走呢。
裴野緊緊把我擁在懷裡:「阿寧,你再陪陪我。」
「陪著你的人很多,阿野,你多瞧瞧你身邊的人。」
「我留下來,不過徒增執念。」
……
今夜過得格外快,直到天空泛起了魚肚白。
裴野從脖子上取下一黑色小瓶。
瓶身上寫滿了古怪的符咒。
他走到窗邊,將那小瓶慢慢打開。
灰白的粉末傾瀉下來,被路過的早風帶到了偌大紫禁城的各個角落。
裴野閉了閉眼睛,收拾好思緒回頭時,我已經從阚舒的身體裡出來了。
阚舒這次醒得挺快,正抬頭一臉驚恐地看著裴野。
她:「那啥,我還有點事,我先走了。」
我:「……」
這是她的芙蓉殿,她還想去哪?
阚舒也反應過來了,跑出去沒過多久又跑回來了。
低著頭站在門口不敢進來。
裴野:「她還在嗎?」
阚舒怔愣地點頭:「還、還在。」
裴野的目光在屋內轉了一圈,最後還是低下了頭。
他現在找不到我了。
他聲音有些沉:「阿寧,你既然在,那我就說給你聽。」
「聽說人死後都要喝孟婆湯,過奈何橋,然後投胎轉世,這一世的種種就與之無關了。」
「如果可以,你下去後能等等我嗎?」
他低著頭,燭光灑在他的臉上,讓人看不清楚他的神情。
但那聲音卻是說不出的落寞:
「等我跟你一起,若是幸運,下輩子我還想遇見你。」
我怔怔地望著他。
一時忘了言語。
「可以可以可以。」阚舒忙不迭點頭,「她說她答應了。」
我:「?」
裴野沒在芙蓉殿久留,在天亮之前便離開了。
阚舒看著我,長籲了一口氣:「我還以為你真要搶了我的身體呢。」
她四處看了看:「小福子呢?」
她這麼一說我才恍然發覺,好像確實很久沒有見到小福子了。
我飄出殿門,在偌大宮牆之內轉了又轉。
直到天空徹底大亮。
……
小福子被無常帶走了,去轉世投胎了。
他總算,能去過他的好日子了。
11
半個月後,我等到了來引我的無常。
我離開的那日,阚舒也受了恩典出宮。
她站在宮門口朝我揮手。
宮牆之上,颀長的身影隱藏在陰影裡。
他的視線順著阚舒揮手的方向看過來。
我朝他笑了笑,然後跟著引路的無常踏上了那方輪回路。
……
番外 1
裴野×顧寧
十七年前——
我是個孤兒,吃百家飯長大的。
甚至是姓,也跟著這村子裡的大多數人,姓裴。
遇見顧寧的那天,天空就跟漏了一樣,下了好大一場雨。
我跟老樵夫從山上砍柴下來,他讓我把柴送到村頭的顧屠戶家。
我沒多想,穿著蓑衣就去了。
顧屠戶不在,他女兒在家。
我聽村裡的孩子說,顧屠戶家的女兒力大如牛,天天殺豬,長得像個母老虎。
所以看見顧寧的時候,我愣住了。
她很好看,眉眼間還有著其他姑娘沒有的英氣。
一點也不像母老虎。
像個仙女。
她喊了我一聲:「愣著幹嘛?快進來!」
我連忙回神,小心翼翼地把柴火放在了她家院子裡,然後轉身就要走。
「等等!」顧寧從屋子裡出來,「錢還沒給你呢。」
她走到我跟前將幾個銅板塞到了我手裡。
我罕見地有些結巴:「謝、謝謝。」
「我先走了。」
可外面的雨下得格外大,雨滴砸在地面,濺起迷潆一片。
顧寧不知道什麼時候站在了我旁邊。
「雨下這麼大,走得了嗎?」
我低頭不看她:「能走。」
顧寧:「留下來吃個飯吧,我爹去張大叔家了,我一個人也怪孤單的。」
鬼使神差地,我留下來了。
……
第二次見面,是村子裡一年一度的迎神大會。
迎神大會結束後,顧屠戶走上臺子,說要為女兒尋一個女婿。
而且要尋一個最勇猛的女婿。
當時我站在臺下,看著臺上比試的人英姿颯爽。
甚至那些說過顧寧是母老虎的人也躍躍欲試。
身邊的人一個個都上去了。
「喂,你要不要去試試?」
清亮的女聲在耳畔響起。
我有些錯愕地轉身看著身邊這姑娘。
顧寧問我:「你不想上去嗎?」
我搖了搖頭:「我不行。」
顧寧又說:「可臺上的那些人我都不喜歡。」
「但我挺喜歡你的,你願意上去試試嗎?」
鬼使神差地,我上去了。
並且留在了最後。
我打折了一條胳膊和一條腿,後來是被我的嶽父背下臺子的。
……
我跟顧寧成親當晚,那是我這輩子最緊張的時候。
我沒敢多喝酒,就怕喝多了冒犯到了顧寧。
可當我穿著紅袍站在貼著囍字的門外,還是不可抑制地紅了脖子。
我站在門外來回踱步。
直到第一聲烏啼,裡面的人終於忍不住喊了一聲:「你還不進來?」
我推門進去的時候,差點被門檻絆倒。
顧寧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她穿著大紅喜服,臉上上了妝。
燭火搖曳, 我失了神。
……
婚後沒多久,朝廷的人過來徵兵。
每戶必須出一個男丁。
嶽父年紀大了, 他上不得戰場的。
這名額便理所應當地落在了我身上。
村裡有人連夜逃了,還有人喊我一起。
我沒應。
因為我也想上沙場多殺幾個敵人,多掙一點軍功。
那樣, 我的家人會好過很多。
在軍營的那段時間,是我最難熬的日子。
每天都在訓練,每個月都在殺人。
幸好,我還能收到家裡寄過來的書信。
阿寧說, 她懷孕了。
三個月了。
因為這一封信, 我在軍營又撐了整整三年。
……
我帶著一身軍功回裴家村的時候, 阿寧拉著一個小男孩在村口接我。
那男孩虎頭虎腦,看我的眼神很陌生。
但我不在乎,我隻在乎他娘。
「柱子,這是你爹。」
阿寧又朝我笑:「大名得你來取, 我們就隨便給他取了個小名。」
我拉著阿寧和柱子回了家。
經此一役,邊關換來了兩年的平靜。
我也在裴家村過了兩年的神仙日子。
每天男耕女織, 平淡卻安穩。
那時候我想,要是這輩子都能這樣過下去該多好。
……
燕臨十三年, 天子暴政, 國將不國。
為了修建閱天樓, 朝廷廣徵了一批又一批的青壯年,但運回來的卻是一車又一車的屍體。
我領兵起義的那天, 阿寧一個人來送我。
晨間的風吹動著她的衣裙。
她遙遙地朝我招手。
我騎著馬向前走,卻又忍不住回頭去看。
再看過去時, 她依然在那。
朝我笑著,一如我跟她初見時那樣。
我頻頻回頭。
身邊的好友取笑我:「怎麼?舍不得?」
我點頭:「舍不得。」
沒來由地,心裡有些恐慌。
田埂上的身影單薄,卻又堅定。
堅定到能在我不在時扛起一個家。
單薄到, 仿佛風一吹她就不見了。
……
如果知道當時是最後一次見她。
那天早晨,我一定不走。
一定。
番外二
小福子飄到我身邊坐下:「顧大姐,嘆啥氣啊?」
「全「」但我臉皮厚,我不在乎,我還抱著他的大腿哭訴:「大人,您就行行好, 讓我再等等吧。」
「大人!再等一天!您就讓我再等一天!」
判官擺擺手:「行吧行吧,隻最後一天了。」
……
判官走後, 我把裴野又罵了一頓。
雖然知道這怪不得他, 畢竟他當了這個皇帝,裴子言又暫時難當大任。
可我還是有點氣。
眼看著奈何橋上的人越來越少, 孟婆鍋裡的湯越來越少。
地府的時間一溜煙就過去了。
我嘆了一口氣,在判官的注視下排進了隊伍。
孟婆把最後一點鍋底盛給我:「喏,精華都在這了。」
我雙手接了過來,正準備仰頭喝下, 身後突然傳來一陣騷動。
「阿寧。」
我轉頭看去, 裴野站在眾鬼之間,依舊那般耀眼奪目。
我朝他招手:「快過來。」
我拉著他,匆匆忙忙跑過了奈何橋。
身後傳來眾鬼的議論聲。
小鬼甲:「那人怎麼插隊啊?」
小鬼乙:「就是啊,長得好看也不能插隊啊。」
判官:「總算把她送走了, 難得難得啊。」
孟婆:「總感覺忘了什麼事……」
半晌後,地府裡傳來孟婆的一聲怒吼:
「格老子的,那兩個人沒喝孟婆湯!」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