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哪敢說話?
整個人動都不敢動。
好在裴野沒有再多的動靜了,呼吸很快再次平穩下來。
剛剛,是在說夢話?
我心情有些復雜。
說不高興是假的,但更多的是酸澀。
5
我沒想到我教育裴子言的機會來得這麼快。
六月十七這日,宮裡一早就忙碌起來了。
這天是德寧皇後的忌日,也是她的生辰。
以前宮裡舉辦祭祀祈福大典的時候我是個旁觀者,今天突然變成了參與者,這感覺有點奇妙。
我穿上裴野送過來的衣服,在太監的指引下去了華清宮。
身著袈裟的和尚坐在殿中央,已經開始誦經了。
我倒是沒感覺到什麼異樣,自顧自地去了自己的位子。
裴野站在最前面,看見我的時候,眼神微頓,然後又不動聲色地移開。
「太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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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太監猶豫:「太子殿下……」
裴野皺了眉:「太子在哪?」
小太監撲通一聲跪在地上:「太子殿下昨夜飲了些酒,眼下還沒醒呢。」
「荒唐!來人,去把他帶過來!」裴野動了怒,「他若還沒醒就拿水潑醒,拿繩子捆來!」
……
內官們動作很快,沒過多久裴子言就被幾個人架著走過來了。
他一臉煩躁,揮開太監的胳膊,反手就抽了他一巴掌。
清脆的巴掌聲在這大殿裡格外突兀。
裴野冷聲:「你想造反嗎?」
裴子言看了他一眼,十七歲的少年已經快跟他差不多高了。
頗有氣勢。
「造反?那兒臣比不上父皇。」
「當時為了造反,你連我娘的命都可以不管,現在又假惺惺地為她祈福?」
「父皇,你可真虛偽。」
此起彼伏的吸氣聲在殿內響起。
就連和尚的誦經聲都不知道何時停了。
我看了眼裴野垂在身側不停顫抖的手,不由嘆了口氣。
他這是氣得很了。
嘖,還得我出馬。
思及此,我猛地一聲驚呼,在眾人目光移過來之後兩眼一翻倒在了地上。
「娘娘!」
「阚貴人!這是怎麼了?」
有人要來扶我,我一個鯉魚打挺又坐了起來,然後——
全身抽搐。
直翻白眼。
不用想也知道,我此時的模樣一定很嚇人。
周圍的人一下子就散開了。
裴子言也驚疑不定地看著我。
倒是裴野,微微錯愕,淡定多了。
我見時機差不多了,漸漸停止了抽搐,然後慢悠悠站了起來。
再抬頭時,早已淚流滿面:
「子言,是阿娘啊。」
6
裴子言瞳孔驟縮,下意識喝道:「放肆!」
我一步步走向他:「十幾年沒見,你長高了不少。」
他一動不動地看著我。
周圍人早已散開,被嚇的。
我走到他跟前,慈愛地看著他,然後在他厭惡的目光中,一把擰住了他的耳朵。
裴子言呼吸一窒。
「小兔崽子,你能耐了,敢跟你老子這麼說話?」
「這麼多年你越長越歪,以前我還在的時候你也挺聽話的啊,怎麼突然就變了樣了?」
裴子言驚愕之後就要扯開我的手。
我大喝:「柱子!你還敢反抗!」
裴子言不動了。
柱子這是他的小名,已經十幾年沒人叫過了。
「今日我借阚姑娘的身體好好問問你。」
我擰著他的耳朵:「你爹這幾年可有半點對不起你?他對你是嚴厲了些,可那也是你該!」
我指著他先前打了一巴掌的小太監:「你現在能耐了,想打誰就打誰,想砍誰的頭就砍誰的頭,真威風啊!」
「可這威風也是你爹給你的!」
「你五歲時跟隔壁村大牛打了一架,阿娘為了給人家賠罪,把唯一的首飾都當了。」我恨鐵不成鋼地問他,「你當時怎麼答應我的?」
「你說你再也不打人了,你說你會好好讀書,會努力讓我過上好日子。」
裴子言早已經石化,整個人都僵住了。
我嗤笑:「也是,你現在是高高在上的太子了,我管不了你了。」
「罷了罷了。」
我松開了他的耳朵,轉身看著裴野。
他目光極其復雜地看著我,喉頭滾動,有什麼話似乎要脫口而出。
我剛朝他走出一步,身後裴子言就撲了上來。
他一把抱住了我的腰。
「阿娘!」
聲音帶了哭腔:
「阿娘,兒子錯了,你別走!」
「我沒有覺得當了太子有多高高在上,如果可以,我寧願不要當這個太子!隻要你能活著!」
我頓了頓,心裡有些難受。
怎麼著也是我十月懷胎生下來的,是我拿命護著的。
他這樣,我也心痛。
裴子言嗓子都啞了,胳膊死死抱著我的腰:「娘!你別走!」
「我以後會聽話,聽你的話,聽爹的話。」
我嘆了一口氣,摸了摸他的腦袋。
「我已是一縷殘魂,強留不得。」
「子言,我知曉你怨你爹,是因為當初他沒能趕回來救我。」
「可這麼多年,你爹心裡又何嘗不苦?」
「娘不怪他,你也別怪他。」
裴子言一邊哭一邊點頭:「不怪了,我不怪了。」
「娘!」
瞧。
我兒子還是很聽話的。
我有些欣慰,正準備再說些什麼呢,裴野的聲音從前面傳來:
「阿寧……」
我愣了一下,抬頭看向他。
四目相對,我忍不住抹了一把眼淚。
「阿野,這麼多年,你也辛苦了。」
我走到他跟前,伸手抱了抱他僵硬的身體:「有些事,該放下了。」
說完後,我就兩眼一翻,又厥過去了。
7
我沒裝,我是真暈了。
聽小福子描述當時華清殿一片混亂,我暈了之後太子也跟著暈過去了。
菩提寺的和尚們要按著我給我驅邪,裴野死活不讓。
太監宮女嚇得亂跑。
總而言之,極其混亂。
小福子:「顧大姐,你瞞我瞞得好苦啊!」
他說的,是我德寧皇後的身份。
我擺擺手:「不值一提不值一提。」
我倆在這說話,床榻角落的美人瑟瑟發抖。
「你們究竟是人是鬼啊……」
我和小福子齊齊看過去,然後指著自己透明的下半身:「你覺得呢?」
阚舒要被嚇哭了:「冤有頭債有主,你們別找我啊……」
上次從華清殿暈倒後,我就從阚舒的身體裡飄出來了。
巧的是,她醒來後,那雙眼睛竟能通陰陽了。
眼看著她哆哆嗦嗦又要被嚇哭,我嘆了口氣拉著小福子飄了出去。
裴子言生了好大一場病,病中迷迷糊糊喊著阿娘。
我坐在東宮的牆頭,看著裡面,內心復雜。
把他嚇成這樣,非我本願。
我在東宮守了三日,裴子言燒總算是退了,人也清醒了不少。
裴野來看過他,沒等他醒,便又走了。
裴子言早晨醒來後就吵著鬧著要去芙蓉殿。
那裡,是阚舒的寢宮。
他隻穿著中衣,赤著腳往外走,太監攔著他,他抬手就要打。
又突然想到了什麼,舉起的手又放下了。
那麼多的宮女太監也沒能攔住他。
裴子言朝芙蓉殿跑去。
小福子問我:「你不跟過去看看嗎?」
我搖頭:「跟過去也沒用,他又看不見我。」
沒過多久,裴子言就失魂落魄地回了東宮。
他怕是見到阚舒了。
怕是也知道,他找不到他阿娘了。
8
裴子言把自己關在房裡三天三夜。
第四天的時候,他推開了房門,去了裴野的御書房。
「你來做什麼?」
裴子言沉默了幾秒,然後把衣袍一掀,跪了下來。
「父皇,兒臣想出宮。」
裴野看著奏折,頭也不抬:「出宮做什麼?」
裴子言:「張閣老先前被兒臣氣壞了身子,兒臣想去探望。」
「就算負荊請罪,兒臣也要把張閣老重新請回來。」
裴野頓了頓,抬眸看去。
裴子言抿了抿嘴,一臉希冀地看著他。
裴野嗤笑:「別給朕裝模作樣,又想要什麼?」
裴子言低著頭,聲音嗡嗡的:
「兒臣想求父皇一件事。」
「若是,若是您能在夢裡看見阿娘,能不能告訴她一聲,讓她也來我夢裡看看?」
……
裴子言走後,裴野恍然回神,手中的毛筆已經在紙上暈了好大一塊。
他自嘲地扯了扯嘴角:「她連我的夢都沒入過……」
天地良心!
不是我不入,是我不會啊!
戲本裡寫的亡魂入夢聽起來簡單,可我試了九十九種姿勢都不行啊!
我撇了撇嘴,看了眼御書房裡黯然神傷的男人,徑直飄走了。
……
芙蓉殿。
阚舒窩在床上瑟瑟發抖。
我跟小福子一左一右飄在兩側。
我盡量顯得溫柔親和:「阚妹妹,別害怕,姐姐跟你商量個事唄?」
阚舒哆嗦:「什、什麼事?」
我:「你的身體借我兩天用用。」
阚舒:「……」
她驚叫一聲拔腿就往外面跑。
我飄在她身邊勸說:「你考慮考慮嘛,可以談談條件的。」
她捂著耳朵:「我不聽我不聽。」
我锲而不舍:「試試嘛。」
阚舒閉著眼往前衝,我剛想提醒她,她已經一頭撞到別人身上了。
裴野居高臨下地看著她:「宮禁了,還亂跑什麼?」
語氣很冷淡,甚至有點兇。
我看著阚舒煞白的小臉,開口道:「你若是同意我的請求,我可以幫你離開皇宮。」
阚舒一愣,下意識轉頭:「你說真的?」
我:「……」
裴野眯了眯眼:「你在跟誰說話?」
阚舒嚇了一跳:「沒、沒人,我在自言自語。」
啊。
這傻姑娘。
裴野沒再多問,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後就走了。
阚舒跌坐在地上,久久回不了神。
9
阚舒同意了。
她問我:「那我該怎麼把身體借給你呢?」
小福子搶答:「我知道!」
「你朝她噴口血就行!」
我扯了扯嘴角:「閉嘴。」
再三思索後,我補充:「不一定是噴出來的。」
阚舒了然,然後直接從旁邊拿出一把剪刀劃破手在我額頭拍了一下。
動作之利索,讓人嘆服!
我眨了眨眼睛,那股熟悉的感覺很快襲來,我安詳地閉上了眼睛。
……
次日一早,我便去了御膳房。
不得不說,作為後宮唯一的娘娘,阚舒的身份甚是好用。
至少我在御膳房是可以橫著走的。
用現有的食材忙活了整整一天,到了傍晚我回了芙蓉殿。
裴野就站在殿門口。
對上他的目光,我忍不住笑了,喊了一聲:「阿野。」
我就知道,不管我變成什麼樣子,他總能一眼認出我來。
……
十七年前的這日,是我與裴野的洞房花燭夜。
此時,我與他坐在桌子兩頭,一如當初。
氣氛突然有些尷尬。
我故作輕松地笑了笑:「先吃飯吧,我忙活了一天呢。」
我把豬肘子往他面前推了推:「你嘗嘗,味道有沒有變?」
裴野拿起筷子夾了點,隨後點了點頭:「跟以前一樣,隻要是你做的,都好吃。」
我又往他碗裡夾了一些。
我夾了多少,裴野就吃了多少,一點沒剩。
……
這頓飯吃到最後,我先打破了僵局:「這段時間子言變了很多。」
「他心地本來不壞,當年我的死給他打擊太大,他就全遷怒到了你身上。」
「這些年,看著你們父子愈行愈遠,勢如水火,我比誰都難受。」
裴野沒說話。
我伸手覆在了他的手背上:「當年我被官兵追捕,並不是因為子言,你不能全怨他。」
這話讓裴野徹底失了控。
他紅著眼,額角的青筋都起來了:「可當時所有人都說是他擅自離開,你是為了找他才被官兵發現的!」
「我跑死了三匹馬趕回去,可還是沒能救下你……」
我站起來,從後面環住他的肩膀。
「阿野,你聽我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