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掙扎著想要起身,扯動著身上的鐵鏈「嘩嘩」作響。
「不管您信不信……」他大力地喘著粗氣,原本處理好的傷口又滲出血來,臉上的神情痛苦而絕望,「殿下,我從未想要過殺您。」
裴景說,他身邊一直有沈萱的人跟著。
他那日隻是想要借機趁著夜色帶我離開而已,他甚至算好了那一箭並不會傷及我的性命。
「殿下可以利用我——」
但他沒有想到我會選擇跳崖。
裴景打碎了自己的傲骨,卑微怯懦地將自己的所有都雙手捧著獻給我,隻是為了得到一絲憐憫。
他疼得弓起身子來,近乎喃喃地重復了一遍:「求殿下,利用我……」
「可是裴景啊,」我站在離他不遠的距離,垂眸俯視著他,一字一句,「本宮並不信你。」
裴景所有動作都一僵。
「你說的對本宮的愧疚也好,對本宮的愛慕也罷,包括你之前說的每一個字,本宮都不信。」
他近乎失神,渾身似乎冷得在發顫:「殿下不信我……」
「是啊。」
我笑瞇瞇地點頭,像是先前用著匕首刺入又狠狠地在血肉之中轉了一圈:「本宮從來不會相信一個背叛者的話。」
「更何況即便沒有你,本宮亦可將那沈萱千刀萬剜。」
我想起我公主府上原本應該被裴景帶走、卻送入到沈萱手上的人,想起那支本就是為了對抗著世道而組的精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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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隻能按住心中的殺意:「裴景,我公主府一百三十條性命,你得一點一點還回來啊。」
裴景不再言語。
他隻是不出聲地在喉嚨裡哽咽著。
「你放心,本宮很快地就會讓沈萱過來陪你的。」
轉身離開時,裴景突然抬頭。
他問我:「若是有下輩子,殿下依舊選了我,而我也未曾背叛過殿下——」
「沒有下輩子。」
我打斷了裴景的話。
他安靜地看著我,最後扯起一抹蒼白的笑容。
「是啊,我也沒下輩子了。」
「我明明……好不容易才求來了這次機會。」
我依舊一聲不吭。
「雖然我知殿下定是不要的。可殿下慈悲,就當是將死之人最後的乞憐。」
陰暗潮濕的地牢中,裴景俯身向我行大禮,一字一句像是沁出血珠。
「景,祝陛下——」
「得償所願,千秋萬代。」
21
出地牢後,我第一眼就看到衛寂端著一碗藥在外候著。
這人見我過來也不說話,就幹瞪著眼然後把碗遞到我面前,示意我把藥喝了。
我還未湊近就聞到了一股極淡的血腥味。
我接了過去,又問衛寂:「你今日怎就想著要去了你那寶貝胡子?」
這一路上不少人朝著衛寂投去了驚奇和詭異的目光。
衛寂雖不說,可我也感受到他身體有些僵硬了。
然而隻是這麼一句簡單的問話卻讓這人鬧了個大臉紅。
如今沒有胡子的遮掩,那張白皙俊俏的臉蛋直接「轟」地一下炸得通紅,仿佛是被煮熟了一般。
我:……
我好像知道那胡子有什麼用處了。
衛寂輕咳一聲,朝著我手中的碗微抬下巴:「小殿下先喝,喝完我再告訴您。」
反正又不是沒喝過衛寂的血,於是我很幹脆地一飲而盡。
然後還沒等我主動地問出口,這人就主動地坦白了。
「小殿下體內的毒積攢已久,得多喝我的血。當然,我身體每個部位的血作用效果都不同。」
我隱隱地覺得衛寂這話有些不對,可還未來得及阻攔,這人就笑瞇瞇地指著自己的脖子:
「像小殿下這般情況,就需要多啃我脖子了。我曉得小殿下是個愛美之人,對著我先前那張臉定是啃不下去的。」
說到後面的時候,衛寂還重重地嘆了口氣,一副為了我做出極大犧牲的模樣。
這人素來沒皮沒臉慣了,先前就經常討我嫌。
似乎對他而言,看我生氣惱火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
可今時不同往昔。
我退後半步,上下打量了一番衛寂。
看得他逐漸地收斂起臉上的笑意後,這才頗為認真地點了點頭:「看著的確要比以前舒服多了。看在你自薦枕席的份上,等會兒命人給你洗幹凈了送到寢宮吧。」
衛寂閉嘴了。
可沒安靜多久,這人就悶悶地開口:「小殿下可知曉你身上的毒?」
「知道。」
我語氣隨意地應了聲。
我並非是皇後的腹中子,所以她對我有所忌憚是應當的。
就如當年隻因太傅誇了我一句天資聰穎後,她就能立刻禁了我的學業,讓身邊嬤嬤隻教我讀女誡學女紅。
這毒倒也不會致命,隻是日積月累下來讓人身子虛弱罷了。
我以為衛寂會問我是誰。
可他隻是沉默了一會兒,然後慶幸地吐出一口濁氣:
「還好我當年多學了一門手藝。」
我瞥了眼衛寂包扎好的手,心想還的確是門手藝活。
「小殿下,」這人又扭頭朝著我咧嘴一笑,「這藥喝下去,以後就不會痛啦!」
——喝下去就不會痛了。
我腳步一頓。
然後在衛寂也跟著停下腳步詢問時先開口問他:「衛寂,你覺得沈萱怎麼樣?」
裴景說,沈萱是這個話本子世界的天命女主。
這倒也解釋了為何這麼多男人在見到沈萱之後會一見傾心,念念不忘。
那麼衛寂——
「兩個眼睛一張嘴,」衛寂很認真地想了想,然後給出我肯定的答案,「真要說有什麼的話,那就是她身上還很臭。」
沈萱身上臭?
我有些訝然。
畢竟這個人出門前都要泡在花池裡好長一段時間。
「我記不住人的,小殿下。」
衛寂又同我說:「他們在我眼裡都是一個模樣的,可小殿下不同。」
「小殿下是我唯一能記住的人!」
我想起很久之前,在我第一次遇到衛寂的時候,這人是能清楚地認出冷宮裡的人的。
於是我問他:「這也是藥人的後遺癥嗎?」
衛寂又沉默了下來。
他老是這樣。
大概是清楚了自己並不擅長撒謊,所以這人在遇到自己不想回答的問題後就幹脆裝聾作啞。
於是我了然地笑了下。
「衛寂。」
「嗯?」
「改天陪我去燒炷香吧。」
22
幾天後,我帶著衛寂去了白鳴寺。
燒香禮佛隻是其次。
最主要的是,我想見一見我那久居寺廟的皇姑母——
靜嫻長公主。
這位長公主自駙馬病逝後就一心禮佛,不問世事,就連沈萱母女都對她知之甚少。
她是最大的變數。
而我最需要的,亦是變數。
意料之中,靜嫻長公主拒絕了我的請見。
於是我便日日地去候著,候到整個京都都在傳三公主領著男寵在佛門聖地荒誕地造作時,長公主終於肯松口了。
卻隻給我半盞茶的工夫。
我曾聽聞過這位長公主殿下無數的偉績。
其中當屬她提著一桿銀槍,在戰場上英姿颯爽,擊退突厥之事。
她不比任何一位皇子差。
可如今這位殿下一襲素衣,連面容都沾上幾分佛性。
在見到我時,靜嫻長公主也隻是招呼我喝茶,然後告訴我:「天命難違。」
「皇姑母不知,我這人邪性得很。」
我起身給她倒茶。
長公主的小院不大,抬頭就隻能看到這一片四四方方的天。
於是我笑著告訴她:「可我偏想逆天而為。」
「我要為天下女子,破了這四四方方的天!」
我原以為會花費好一頓口舌來勸說我這位皇姑母。
卻沒想她隻是在聽了我這話後,沉吟一會兒點頭應允。
我有些詫異:「您就不怕我是在騙你嗎?」
「我不是相信你。」靜嫻長公主看著我,卻又像是在透過我看著其他人。
她面色沉靜:「我隻是相信阿箬親自教導出的孩子。」
阿箬。
許久未聽到阿姊名字,我有些愣怔。
當年被禁錮一方小院熟讀女誡時,是阿姊親自來教導我。
她告訴我:「蓁蓁並不比任何一個男兒差。」
是她告訴我:「羽翼未豐,不露鋒芒。」
亦是她告訴我:「這世道女子難為。蓁蓁,若是有可能,我要盡全力地扭轉這局面!」
「這條路很難走。我敗了,阿箬敗了,你也未必見得會成功。」
長公主語氣認真,甚至稱得上嚴肅:「即便如此,你也要決定走下去嗎?」
「總是要試試的。」
上輩子沈萱登基為帝後,世道並未改變。
女子依舊被認定隻能相夫教子,居於男子身下。
沈萱想要的,自始至終隻是她一人獨尊。
於是這位嚴肅端方的長輩第一次朝我露出溫和的笑容。
她說:「好在這條路上你並不孤單,倒是比我們兩個好多了。」
我循著她目光看去,正好看到衛寂在逗弄著寺廟裡的小沙彌。
「是啊,」我眉眼彎彎,「我的運道向來不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