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還惦記著心裡的疑問:「盛昀,我想知道林家的冤案,究竟是怎麼回事。」
盛昀的手忽然停頓在我發間。
我不確定地問:「是不能說的,是嗎?」
「……沒有,隻是不想你聽了害怕。」
盛昀的嗓音很輕,落在悽清的夜色裡,裹挾著蟄伏暗流中的恨意:
「我母親出身將門,是大周戰功最為顯赫的女將軍,可以說,盛長峰的皇位便是她和林家一手扶持上去的。隻不過林家戰功越顯赫,他心裡就越忌憚,想方設法試圖將她囚在後宮。」
「我自小便不長在皇宮,反而林家去得更多一些,一直到十三歲那年。」
「他自覺皇位已經穩定,不再需要林家,於是設局先是捏造林家謀反的罪名,又戕害我母親,她固守南疆,又被撤去援軍,孤立無援之下,被入侵的蠻族賊子……分而食之。她臨死前做的最後一件事,就是命最後一個心腹下屬,把我帶出了那座死城。」
窗欞外傳來幾聲悽厲的鳥鳴。
我打了個寒噤,隻覺得心頭發冷,又有種奇異的憤怒,烈焰一般在心底燃燒開來。
「盛長峰不想背上弒子之名,所以故作大度地饒過我一命,卻還要用我替他但林家世代忠臣,卻自此背上了亂臣賊子的罵名。」
盛昀的聲線裡帶著一絲顯而易見的脆弱,
「盞盞,我想報復,還想讓林家沉冤昭雪。可即便我把那些分食她的蠻族賊子全殺了,卻依舊報復不了真正的仇人。」
我攥著他冰冷的指尖,低聲道:「會有機會的,就快了。」
從盛昀此前毫不避諱地在我面前和凌風商議的計劃中,我能聽出來,他們定下的行事之日,就在半個月後三皇子盛暉的封儲大典之上。
我對此毫無意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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實在是親眼見到自己的母親被人分食,隻聽起來,便是件殘酷到不忍耳聞的事情。
我想如果我是盛昀,大概會比他更瘋。
窗外有風吹進來,夏夜暴雨驟然而至,桌上的兩盞燭火一下子被吹熄了,幽暗的夜色裡,我隻能聽到盛昀緊繃的聲音:「別因為這個討厭我,盞盞。」
我嘆了口氣,在黑暗中摸索著捧起他的臉。
「不會的,別這麼想我,你要殺他,我會給你遞刀的。」
我稍微停頓了一下,感受他貼在我手心的呼吸變得急促,「阿昀,我從前說要同你成親,並不是作假。」
也許是夜色,或者窗外稠密急促的雨聲催發了我的勇氣,我認真地說:「因為你是我的心上人。」
靜默一瞬。
盛昀極具侵略性的吻就落了下來。
「要不要把燈先點起來啊——」
我急促地呼吸著,試圖退開一點,卻隻是無用功,「天黑你看不清楚,都親錯地方了……」
「沒有錯。」
他貼著我耳朵,輕聲說,「我是故意的。」
17
小半月轉瞬即逝。
仿佛有意要驅散盛昀帶來的陰霾,盛暉的封儲大典格外盛大,幾乎半個都城的百姓都前來觀禮。
盛暉一臉恭謹地下跪接旨,老皇帝又滿目慈祥地扶他起來,好一出父子情深的大戲。
眼看典禮即成,志滿意得的盛暉跟在老皇帝身後,正要說些什麼,斜裡忽然一支箭矢飛過,徑直釘進了他胸口。
他就這麼直挺挺地倒了下去,死生未知。
一瞬驚變,滿場嘩然。
老皇帝猛地後退兩步,嚇得臉上松垮的皮肉都在抖:「刺客!來人,護駕!」
人群之中,盛昀走出來,閑庭信步般一步步走上高臺。
他與老皇帝驚恐至極的目光對上,輕輕笑了笑:「我這把刀,父皇用了幾年,便是鈍了,也不該這般聽信盛暉的讒言,輕易毀去吧?」
在看到他出現的一瞬間,老皇帝的臉色就已經變得慘白:「盛昀……」
「見我如今還活著,父皇是不是很失望?」
盛昀走到他面前,「父皇是舒坦日子過得太久了,忘了自己的皇位是怎麼來的?林家滿門忠良,落得這般下場,是因為父皇怕旁人議論,你是靠躲在女子身後才以庸碌之才登上皇位,是嗎?」
最後一句時他驀然抬高了嗓音,盯著老皇帝滿是冷汗的臉,眼中盡是刻骨恨意:「我母親替你死守睢城,而作為回報,你安然地坐在都城之中,屠她滿門,壓下援軍不發,令她屍骨無存,可有半點賢君之德?」
老皇帝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事實上,在看到盛昀還活著出現在他面前時,他就已經明白大勢已去。
「這些年,你瘋名在外,連朕都欺瞞過去……卻又私下聯絡林家舊部,盛昀,若你真的想要這個皇位,朕給你便是了,何苦如此大費周章。」
盛昀冷笑一聲。
「盛長峰,你不明白嗎?我早就身在地獄,皇不皇位的,都不要緊。可我母親一生光風霽月,我要她幹幹凈凈,青史留名。」
當著半個都城百姓的面,林家冤案終得平反,從此板上釘釘。
老皇帝退位讓賢,深居不出。
盛昀對此頗有微詞:「今夜潛入他房中,把人殺了怎麼樣?」
「別沖動!」
我嚇得趕緊摟住他的腰,「那一日的事情還未過去多久,如果他現在死了,百分百洗脫不了你的嫌疑。」
他嘆了口氣:「那便隻能先把盛暉賣入南風館了。」
盛暉命大,那一箭刺入要害,也並未要了他的性命,於是盛昀命人日日灌藥,養好了他的身子,然後反手賣進窯子。
我真心實意地說:「他長得不太禮貌,估計沒什麼人點。」
盛昀低頭親了親我脖頸,漫不經心道:「那就加錢。」
雖說如此,但老皇帝還是死在了兩個月之後。
並非沒有人議論是盛昀所為,但如今經過一番清洗,朝中重臣即便不是站在他這一邊,也對從前的老皇帝很是不滿,於是議論的聲音很快沉寂下去。
盛昀登基為帝後,在御書房接見了幾位朝臣。
說來說去,最後說到了關於我的處置上。
老丞相一臉嚴肅:「既是陪過皇上的人,入宮封妃自然可以。
隻是後位需賢德之人坐鎮,那位公主豢養男寵,舉止出格,實在德不配位——」
「豢養男寵?」
盛昀低頭笑笑,復又抬起眼來,「可朕便是她從前養過的男寵。若她沒資格做皇後,朕豈不是更沒資格做這個皇帝?」
老丞相瞳孔地震。
我嚇得趕緊從裡間沖出來,捂住盛昀的嘴,轉頭幹笑兩聲:「不必在意,皇上開玩笑的。」
看情狀,剛正不阿的老丞相明顯想對我衣衫不整藏在盛昀書房這事發表點言論,但最終到底什麼都沒說,行禮告退了。
「丞相雖然古板了些,但定然是個忠臣,你幹嘛嚇唬別人?」
我轉頭看著盛昀,把被含住的指尖抽回來,「盛昀,你已經是皇上了,不許發瘋。」
他委屈道:「我隻想讓盞盞做我的皇後而已。」
「……」
「若是不行,你做女帝,我做貴妃也行。」
「……」我真情實感道,「盛昀,我連養一百隻雞都有點管不過來,你讓我做皇上?」
他點點頭,眼睛亮晶晶地看著我:「沒關系,我可以做幹政的妖妃。」
越扯越離譜了。
但不管怎麼說,我的封後大典還是順利舉行了下去。
在那之後,盛昀便下了旨意,封凌風為前度將軍,劍指齊國,為大周開疆拓土。
齊國本就是小國,與大周實力懸殊,不久便送來降書,徹底歸順。
盛昀還怕我不開心,專門打了一箱子首飾來哄我。
我收下首飾,然後告訴他:「我對那位所謂的父皇並無感情,何況他究竟是不是我的父親也尚未可知。」
十幾年前齊都那場宮變究竟發生了什麼,一介貴妃竟能慘死,我流落民間這麼多年也無人來尋。
如此種種,真相都被掩埋在歷史的塵埃之中。
18
中秋之夜,我與盛昀在湯泉沐浴,水跡一路蜿蜒至軟榻上。
最後我透過半開的窗欞,瞧見了外頭皎潔的月光。
「想看月亮。」
盛昀翻身坐起來,跪坐在軟榻前,握著腳踝幫我套上鞋襪。
我試圖把腳抽回來:「盛昀你能不能有點皇上的氣度?」
他一臉無辜地抬起頭,眼尾還殘存著幾分情動時留下的緋色:
「我是這天下的皇上,可盞盞是我的主人啊。」
「……」
我發現我的心情竟然沒什麼太大變化。
可能是這麼久以來,已經對他驚世駭俗的言論習以為常了。
盛昀替我穿好鞋襪,又抱著我去御花園的亭子裡賞月,剝了葡萄喂進我嘴裡。
「盞盞,你不開心嗎?」
「也不是,就是覺得,也許未來有一日你會後悔。」
盛昀眨了眨眼睛,牽著我的手,引我撩起他衣擺:
「不會的,盞盞,你看,我已經打上了你的記號。」
那膚色冷白的腰間,兩道傷痕之間的位置,竟被他刺上了我的名字。
喉嚨像被什麼東西堵住,一時發不出聲音來。
盛昀低頭,用臉頰蹭了蹭我的手,幾縷柔軟的長發從指間掠過。
他輕聲說:「想做什麼都好,怎麼對我都行,別離開我。」
我搖搖頭,努力把眼淚忍回去,握著盛昀的手,莊嚴仿若起誓:「我不會離開你的。」
秋日殘存幾分餘熱,盛昀伏在我膝上,不知不覺睡了過去。
他闔上眼睛時,長而密的睫毛覆下來,那張艷極的臉便多了幾分孩童般的恬靜。
我伸出手,指尖若有似無地擦過他眉梢那道淡淡的傷痕。
從生死之遠走到咫尺之遙,如今,終究是我與盛昀共孤光。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