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和柳乞丐滾在一處時,就知道他不姓柳。
他是沈清梧,我念念不忘的沈清梧。
白天,我們各為其主。
夜晚,我們如膠似漆。
隻要沒人揭露問題,問題就可以被視為並不存在。
我們就這樣掩耳盜鈴的生活著,仿佛彼此之間沒有往事,但也終將因此沒有未來。
34.
沈清梧還在念書時,我常去私塾偷看他上課。
先生講書,講到「螳臂當車,不自量力」。
可是我覺得螳螂向車輪揚起鉗刀的樣子很帥。
先生還說,「明知不可為而為之,成則謂之勇,敗之則愚至極」。
可是這世上哪有那麼多未卜先知?從人可以為信念「明知不可為而為之」的那一刻起,成敗便已不值一提。
北山王暴虐成性。
我隻是蝼蟻。
但我願意擋在北山王滾滾而來的車輪前,做第一隻被碾死的螳螂。
當有一天,車輪前的螳螂堆積成山,即便是駕車的人,也會頭皮發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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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
隔日一早,柳溯再次早早離家,我去村口,找到了那群常駐此地的大媽。
我問本地最有威名的大媽:「大嬸,我娘去的早,我不會帶孩子,到時候您能教教我嗎?」
大嬸一聽,樂了:「哎呦,你還問我?柳乞丐可是最會帶孩子了。」
我問:「怎麼說?」
「五年前,他收養了個十歲的男孩兒,養的可仔細了!」
我心裡一顫:「那孩子多大了?如今在哪裡?」
「已有十五歲了。」大嬸說著,有些ţū́⁷迷惑:「那孩子全須全尾的,念書也聰明,頂好的男孩子,怎麼就被家裡人撵出去了呢?」
五年前,太子立位,京城瘟疫,沈清梧病死,年僅十歲的二皇子因亂流落人間。
「後來呢?他去哪兒了?」
「害,你直接問柳乞丐不就行了?」
我回頭一看,柳溯站在離我不遠處的樹下,唇角的淡笑漫出瑟瑟涼意。
36.
「你問孩子做什麼?」
「我想和你生個孩子。」
「好。」
青天白日,我們滾在一處。我和他各懷心思,但都不點破,一如我嫁過來之後的每一晚,雖然同床異夢,但卻足夠幸福。
事後,我找了個理由,去了成衣坊。
我蹲在老李頭面前,問他:「當初,你去找二皇子的時候,柳溯是怎麼說的?」
老李頭想了一會,回想起細節後,同我說:「他說,他去上了茅房,回來後孩子就不見了。」
「我當時也不信,可找了很久,確實不見二皇子。」
我點了點頭,苛姑姑瞥了我一眼,淡聲說:「你要是再不動手,我就讓別人去捉他。」
「我會盡快的。」我答道。
37.
我確實盡快去抓他了。
我帶了一堆人,聲勢浩大,大張旗鼓,沿途殃及了不少無辜路人,恨不得讓全天下知道,此行,我若抓到人,必將使其碎屍萬段。
回到家,他果然早已聞訊跑了。
我的心空落落的。不知是為了他跑了,還是為了,我帶了這樣一群人,大張旗鼓的來抓他。
如果他沒跑呢?
我真要殺他嗎?
我心裡一直有答案,但我一直不敢面對它。
我帶著一群人,心情復雜的铩羽而歸。
路過路過齊府時,小姐正好頂著滿頭的珠翠首飾架子似的向我奔來:「疏桐!我們幫你報仇了!」
「什麼仇?」我看到她頭上插著一根素銀簪子,樸素得和滿頭珠翠格格不入。
沈清梧說,那是她娘要留給未來兒媳婦的。
「柳乞丐剛剛來我家鬧事,被哥哥活活打死了!疏桐,你回來吧。還是貼身侍奉我,還做齊府的副小姐。」
這天晚上奉陽下了好大的雨,苛姑姑在亂葬崗翻了一夜屍體。
沒有柳溯。
我沒打傘,雨糊了滿臉。
天亮的時候,苛姑姑擦幹我臉上的水,說:「男人沒了就沒了。換個新的。換個幹淨的。」
他不新嗎?
他太舊了。舊到從我記事起,就全是和他攪在一起的回憶。
他不幹淨嗎?
他不幹淨,髒到和皇親國戚攪在一起,沾滿了皇城裡的枯骨穢肉。
可是我喜歡。
他又舊又髒,但我就是喜歡。
38.
殺手是沒有資格談論喜歡的。
尤其是,刀鋒閣裡,淪為權貴走狗的殺手。即便我早就是個小頭目了,但走狗就是走狗。
我還沒從柳溯的失蹤緩過神來,皇帝的聖旨便遞到了刀鋒閣裡。他令我們進京面聖。
苛姑姑篤定:「刀鋒閣才剛剛易主,他肯定是來立威的。」
我笑了:「您對太後忠心耿耿,立威必然從殺您開始。」
「那挺好的。」她笑了。
我這輩子都沒見她這麼慈祥過。她拿起假死藥說:「就說我畏罪自殺了。」
39.
我又去寺裡上香,上次是陪小姐,這次是為自己。
我和小姐在蒲團前相遇,臨Ṱū₄走時,她從袖口裡抽出府庫的賬本,問我說:「這次求什麼?新的姻緣嗎?」
我搖了搖頭。
「我的姻緣,已經求到了。小姐呢,又是求財運嗎?」
小姐把賬本塞到我懷裡:「錢要有命在,才能有處花呢。」
原來她也是求平安的。
可是她在知府的庇護下安安生生的當著大小姐,為什麼要求平安呢?
我百思不得其解,直到翻開她給我的賬本。
原來當車的螳臂不止我一個。
40.
那是一個足以抄家滅族的賬本,小姐卻如此坦蕩的,當眾把它交給了我。
北山王一黨,貪贓枉法、揮霍屠戮,樁樁件件,竟悉數記錄在冊。
何人何時賄賂了何官、何官何時打賞了何人,誰去了自己俸祿這輩子都去不起的酒樓、誰開了這輩子都開不了的鋪子。
小姐記的很細。
細到可以震動朝野。
拿著它,我好像不再抵觸進京了。
41.
京城離奉陽並不遠。
我邊趕路邊放出北山王黨羽的種種罪證,所過之處,民聲沸騰,叛亂四起。
第四日,我平安到達皇城。
引路的公公同我說:「二皇子歸京了。」
我心裡一顫。
竟然回來了?
北山王大權獨攬,太後、皇帝,均為保命追殺二皇子。他此時歸京必然兇多吉少。
我知道他逃不過,可我還是希望他活久點。
可他竟還這麼快就被帶回來了。
是我激起的叛亂不夠多嗎?
我問公公:「誰送二皇子回來的?」
公公說:「是新到任御林沈將軍。」
我被眾人帶入內殿,苛姑姑伏在地上,脖子斷成兩截,腦袋滾到臺階下方。
我向皇帝行跪拜大禮,苛姑姑的血漫過來,腥味淹沒了我。
皇帝指著苛姑姑的屍體說:「朕命爾等清繳叛黨,她卻故意怠工拖延,該當何罪?」
我想起苛姑姑毫無力度的催促,心髒驟然縮緊。
自我入刀鋒閣起,她事事嚴苛。唯有追殺二皇子一事,催催就算了。
原來我能怠工至此,是因為監工的那個人,也想怠工。
我一直以為負重前行的人隻有我。
我餘光掃見他身側站著的御林沈將軍。
又舊,又髒,早該換個新的。
我說:「北山王暴虐成性,攝政以來民不聊生。殺二皇子便是保北山王,會損我朝威名。苛姑姑庇護天下百姓,為我朝盡忠。當有何罪?」
老皇帝氣得聲嘶力竭:「忠皇室便是忠我朝!」
我不顧規矩,抬頭直視天顏:「忠我朝該是忠天下!」
剎時,鴉雀無聲。
皇冠上的九串珠簾憤怒著搖擺不止,我看不見皇帝的臉。
良久,他才淡淡道:「那你呢,你也隻對我朝盡忠嗎?」
我沒有說話。
42.
皇帝拔出了尚方寶劍,那上面還沾著苛姑姑的血。
他一步步向我走來,我仿佛看到了壓向螳螂的車。
原來,我擋的,不止是北山王的路。
二皇子竟然這麼見不得光嗎?
皇帝為了隱藏私生龍子帶來的汙點,竟然不犧將黎民送到北山王暴虐的魔爪之下。
43.
幾個月前,我陪知府家的小姐去寺裡上香,她求財運,我求姻緣。
我說:「信女願以小姐十年單身,換一個八塊腹肌、聲音好聽、一心一意、不納小妾、家務全包、有求必應、非我不娶、願意為我謀權篡位砍皇帝的二十四孝好夫君!」
那晚我就做了個夢,菩薩翹著二郎腿說:「爺準了。」
如果菩薩真的在天有靈,如果我可以回到那天,我不會再要那麼多了。
信女願以小姐十年單身,換一個視天下百姓為親子的,明君。
44.
「護駕!」
太監尖細的聲音響起。
我看到皇帝在我面前僵住了腳步。
下雨了,殿外電閃雷鳴。
我抬起頭,眉心接住一滴粘稠的血。
我看見御林軍將我們團團圍住,沈清梧站在皇帝身後,手裡的寶劍,在皇帝左肩下穿胸而過。
血從他的劍尖滴到我的眉心。
45.
「反了!沈清梧反了!」
朝堂混亂不堪。
御林軍包圍了皇庭,我看見沈清梧拔出寶劍,從皇帝頭上摘下了皇冠。
二皇子帶兵堵住了宮門。
沈清梧親手為他加冕。
路過我時,他頓住了腳步:「你在佛前的最後一條禱告,我也做到了。」
46.
四月二十一,我風風光光的嫁給了攝政王沈清梧。
說起來,這是我第二次嫁給他了。
第一次,他叫柳溯,連一場像樣的婚禮都沒有。第二次,他給足了我排面。
聘禮抬了八十八臺,不僅有我愛的金銀珠寶,還有兩顆梧桐樹。
庭下梧桐樹,三年三見汝。
我問他:「你怎麼敢謀反?」
他問我:「你怎能憑空汙人家清白?」
新帝,也就是二皇子,給我封了诰命。
上書房先生,也就是老皇帝,御筆朱批,讓沈清梧將北山王殘黨殺了個遍。
對,上書房先生,是老皇帝。
他沒死,沈清梧的劍在他腋下穿過,刺破了早已放在那的蛇皮血袋。
他想早日退休,但北山王黨羽已豐,二皇子私生身份難承大統。
於是,沈清梧這個攝政王,成了皇家父子的御用背鍋俠。
既然皇帝無法退休,那就幹脆假死吧。
既然私生子難承大統,那就幹脆讓叛軍把他舉上去。
「那太後呢?太後和北山王又是如何?」
「太ťű₌後啊。她沒有那麼多彎彎繞繞,她就是單純害怕,所以北山王要她如何,她便如何。」
我沉默片刻,似乎懂了。
皇帝知道二皇子可立,北山王不可立,但他又菜又慫,不敢與北山王為敵。便令沈清梧假死,帶二皇子出宮。
表面上他在追殺二皇子,實際上對於追殺這件事,他和苛姑姑一樣,也在消極怠工。
沈清梧出宮後,為避免追殺,化名柳溯,機緣巧合之下被我家小姐的繡球砸中,娶了替嫁的我。
「那她若是砸中了別的乞丐呢?你會不會來搶我?」
沈清梧笑了:「不會砸不中的。你在刀鋒閣擺爛的時候,我和你家小姐練了一個月。頭都要被她砸掉了。」
一個月。
他倆竟然背著我獨處一個月了!
我可是毫不知情的!
我心態崩了:「難怪你是被選中造反的那個人呢。」
沈清梧笑了:「我是純臣,很乖的。上朝聽皇帝的,回家聽夫人的。夫人之前不是說想要個孩子嗎?還要嗎?」
要,當然要!
三個月後Ŧũ̂ₔ,我懷孕了。
47.
診出喜脈後,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果Ŧũ⁵斷帶球跑了。
沈清梧拋棄了我兩次,我必須讓他感受到我的痛苦。
我跑回奉陽,和小姐一起開了家酒樓。
梧桐酒樓。
小姐恨鐵不成鋼:「這名字,你是生怕他找不到你吧?」
我說:「這你就不懂了。若是藏的太狠,他找不到了,那便沒有夫妻間的情趣兒了。」
她撇撇嘴不以為然,每日招搖著那支留給兒媳婦兒的素銀簪子在我面前晃。
我終於忍不住了。
「那是我夫君的娘親,留給兒媳婦兒的。」
「我知道,你來贖呀。」小姐笑眯眯的用手指擺出一個「九」字:「你可知查北山王殘黨有多危險?我連他們的髒賬壞賬都做出來給你看,你卻連九億兩黃金都舍不得麼?」
「九萬兩,你搶錢吧!」
「誰說的?明明是九億呢。」
我不要,她也不急著給,我們就每日在酒樓上憑欄扯淡,猜著沈清梧何時找來。
一日、兩日,總也不見他的身影。
「他不會不來了吧?」我終於忍不住抱怨。
小姐笑眯眯的遞給我一張朝廷通告:「怎麼會?正拖家帶口的往您這兒遷都呢。」
遷都?!
我驟然想起自己去上香時求的願。
該死,我要的是二十四孝好夫君,可沒要禍國殃民的攝政王啊!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