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連拉住我的衣袖。
我嘆了口氣:「我不走,我等你。」
祁連彎唇,笑容如春陽般燦爛,晃花了我的眼。
早餐很豐盛。
包子油條豆漿牛奶,雞蛋火腿吐司以及好幾樣小菜,滿滿當當一桌子。
校長笑容可掬,把裝著牛奶的玻璃杯端給我:「外甥媳婦兒,坐。」
我一僵。
旁邊正在喝水的祁連直接噴了。
「昨晚白蘇同學告訴我,她想做你女朋友,」校長淡定地笑著,「我替你答應了。」
祁連瞪大眼睛看向我。
內心興奮的尖叫聲,讓我恨不得一巴掌拍暈他。
「女,女朋友?姐姐是我女朋友了?」
「啊啊啊啊啊好開心!」
「想抱抱,想親親,想舉高高……。」
想都別想!幼稚鬼!
被吵得腦瓜子嗡嗡地疼,我端起牛奶,默默坐到餐桌另一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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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連面露委屈。
我隻當沒看見。
迅速填飽肚子,婉拒校長說要開車載我們去學校的提議,我跟祁連一前一後出門。
眼角餘光中,修長如竹的手伸出來又收回去,然後再伸出來……反反復復,直到進入校門,終於消停。
膽小鬼!連牽個手都不敢,還想親親抱抱舉高高?
做白日夢更快!
「白蘇,你跟我過來!」嬌叱聲傳過來,方靜靜滿臉陰鸷地攔住我。
看到她,我才想起來,五萬字檢討隻字未動。
我也沒想動。
於是幹脆地無視她。
方靜靜死死盯著我,視線黏在我背上,恨意刺骨。
11
約莫過去十二個小時的時候,我聽不到祁連的心聲了。
眼神往他手背上掃了一眼,想起他很愛惜這個菠蘿圖案的創可貼,我遺憾地放棄了故意弄傷他,再沾沾他血的打算。
做完課間操回來,我的課桌上堆滿了垃圾。
桌椅書本連同書包都被油膩膩的湯汁弄湿了。
桌兜裡還有十來隻小強的屍體。
我淡定地吹了聲口哨。
轉身想離開,卻被人拉住了手。
祁連臉色冷沉,兇狠得像要吃人的眼神從教室裡的每一個人的臉上掃過。
沒有人同他對視。
隻是埋頭時,多多少少泄露了嘴角的不屑,與幸災樂禍。
這些人,要麼是共犯,要麼是旁觀者,都不無辜。
可我真的不在乎。
旁人的看法,眼神,與欺凌,於我都無關緊要。
我本來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還要繼續活在這個世界上。
不想過去,不想未來,也就不在意現在了。
反正這些小動作也傷不著我分毫。
用力地抽回手,我轉身走出教室。
身後傳來轟然巨響。
「嘭、嘭、嘭、嘭、嘭……。」震動聲驚動了整個樓層。
我詫然回頭。
滿室狼藉。
整個教室,五十張課桌,倒了四十九張。
隻有我那張髒的不像話的桌子還聳立著。
而祁連揉著手腕,站在拂動的窗簾邊。
陽光灑在他輪廓分明的側臉,他語調生硬,一字一頓:「收,拾,幹,淨!」
12
我,祁連,以及高二九班的班主任,一起被喊到了校長室。
校長皺著眉頭,有一下沒一下地擦著手裡的眼鏡,看似很苦惱的樣子。
「咳,老劉啊,你任教也快滿十年了,該知道我們做老師的人,主職雖然是教書,可重點是育人,」校長裝模作樣,語重心長地對班主任道,「我是今天才知道白蘇同學一直受到同班同學的排擠,可你也是才知道嗎?」
班主任低著頭不敢吭聲。
他也是旁觀者之一。
他無話可辯。
「兩年前的事,孩子們不清楚,可你我該明白,白蘇同學跟方靜靜同學一樣,都是受害者。」
「回去好好反省改正吧!」
班主任離開後,校長馬上換了張臉。
他變了個人似的滿臉堆笑,又對祁連豎起大拇指:「臭小子好樣的,總算知道反抗,知道要保護人了。」
祁連昂起下巴冷哼。
「身為你的舅舅,我很欣賞你今天的行為,可是身為一校之長,我必須得罰你……去操場跑二十圈。」
祁連聽話地去了。
我也準備走,卻見校長衝我招了招手:「白蘇同學,麻煩你認真地看看他。」
我不懂,但還是點頭答應了。
我沒有回教室。
雙手託腮,坐在跑道邊緣,看祁連罰跑。
他迎著陽光,碎發凌亂,年輕又有活力的身體在光裡散發著青春的味道。
就這樣看著他,我的心跳又有些亂了。
這真是奇怪又矛盾的一個人。
明明就很膽小,卻又意外的勇,明明就很怕痛,卻又經常自找麻煩。
我想不通。
於是開始好奇。
經此一事,原來的班主任離職了,新上任的老師在晚自習時放了個短片。
情節與我跟方靜靜的經歷意外的相似,也不知道是從哪裡翻找出來的。
有些人看懂了,一個個的紅著眼過來找我道歉,我全部無視了。
他們不在我眼裡,更不在我心上,無論他們用怎樣的態度對我,我都不在意。
更何況,也不是每一句「對不起」都能得到「沒關系」。
倒是祁連,我發現他很害怕跟人接觸,但凡有人靠近,他就惡狠狠地瞪過去,如果那人不退,他就自己躲。
肢體接觸更是不行,他不讓任何人碰他,隔著衣服也不行。
他在恐懼著人這個物種。
我也住在了校長家,避著祁連問校長這是怎麼回事,校長卻搖頭,說這些事他想讓祁連自己告訴我。
我知道他是希望祁連能夠多說說話,不要封閉自己,於是不再追問。
13
平靜了沒兩天的學校生活,再次起了波瀾。
方靜靜被霸凌了。
同過去的我一樣,她的課桌也被人弄得汙穢不堪。
不同的是,她沒有我的身手。被人關在廁所時,她沒能躲過從天而降的潲水,整個人都變得狼狽不堪。
她在廁所裡嘶吼一整節課,直到體育老師路過,才被放出來。
方靜靜本來就曾精神失常,再受刺激,直接就瘋了。
她的親生母親來接走她時,正好是課間,我站在樓上,看見那個早就另外成家的女人,很不耐煩地甩了方靜靜一個耳光。
方靜靜捂著臉嚎啕大哭,瞧見路過的祁連,她突然尖叫著撲過去,一把抱住了他。
「祁連,救救我!我不要去精神病院,我沒有瘋病!」
「你連白蘇那個賤人都幫,也幫幫我啊!」
祁連的臉色「唰」地白了。
我見情況不對,急忙跑下去,見方靜靜拼了命似的死纏著祁連,抬起一掌用力敲在她後頸。
方靜靜倒了下去。
祁連也倒在了我身上。
他的唇,重重磕在我的牙齒上,血腥味傳過來的時候,他的心聲也傳了過來。
「不要打我!」
「不要脫我衣服!」
「別碰我!別碰我!求求你們別碰我!」
原來如此。
原來,祁連也曾被霸凌過嗎?
校長很快趕了過來。
帶著私人醫生一起,把祁連帶回了家。
哪怕失去意識,祁連對他人的觸碰還是很抵觸,緊皺著眉頭掙扎抗拒。
他在喊救命。
不斷地喊。
不斷地喊。
絕望悲戚的情緒,從他一聲聲的求救聲裡傳達到我心裡,我忍不住紅了眼眶。
甚至開始忍不住想,祁連到底是經歷過什麼樣的事?到底是被欺負成什麼樣,才會這樣的絕望?
咬咬牙,我還是想找校長要一個答案,卻在後門處瞧見他,以及兩個眼熟的人。
那兩個曾在小巷子裡勒索祁連的小混混。
校長正遞給他們一疊人民幣。
心裡掠過不好的猜想,我眯起眼,迅速翻身過去,把錢搶了下來。
冷冷掃了兩個小混混一眼,我看向校長:「為什麼?」
「不是你想的那樣,」校長嘆了口氣,「把錢給他們吧,我告訴你真相。」
我想了想,把錢遞給身後大氣不敢出的兩個人。
他們飛快地離開。
像是怕我再搶回來似的。
校長的視線落在虛空,眸光帶著點點痛色,良久才道:「我的姐姐打小身體就不好,生下祁連後身體虧空,很快過世了。」
「祁連他爸很快娶了另外的女人進門,那個女人曾是個明星,最擅長演戲,人前對祁連呵護備至,人後無情虐待。」
「祁連到兩歲多才開口說話,說的第一個字是『痛』。」
「我以前長居國外,跟祁家關系也很僵硬,完全不知道這些事情,而祁連他爸也滿世界飛,沒有任何人發現不對勁。」
「後來祁連上學了,是那個女人費盡心思選的學校……她花錢僱佣祁連班上的同學,僱佣他的任課老師,用各種手段,各種辦法羞辱霸凌他。」
「祁連找人幫忙,向人求救,可是這些人都被她的演技騙了,他們覺得是祁連在無理取鬧,沒有人相信他,沒有人幫他。」
「祁連求助無門,從樓上跳了下去。」
14
校長說得很艱難,眼圈也紅得嚇人,帶著對祁連後媽的恨意:「那時候,他才九歲。」
我呼吸一滯。
胸腔裡像扎了把尖刀,痛得我不自覺地放輕呼吸。
原來祁連過得這麼難。
是不是從他還在襁褓裡開始,他就被欺負,被折磨?
怎麼會有人這麼狠心!
不,她壓根不配為人!
「祁家後來也花費大價錢,到處找心理醫生治療祁連,可收效甚微。」
「祁連不信任何人了。」
「祁家為了自己的臉面,將那個女人的惡行掩蓋下來,隻是將她趕出了祁家,很可笑吧?」
「三年前我回國,去祁家看祁連,才知道這些事情……我一直以為他活得很好,我以為他是跟祁家其他人一樣不喜歡我,所以才不搭理我。」
「如今七年過去了,白蘇,你是唯一一個能靠近他的人。」
校長臉上的痛與悔不是假的,他跟我一樣,很心疼祁連的遭遇。
又比我多了愧疚,自責。
「可這些事,跟剛才那兩個小混混有什麼關系?」
校長稍微心虛地挪開視線:「祁連膽小,不敢接近你,而且兩年前就一面之緣,他連你長什麼樣都記不太清了……我看他實在是磨嘰,就替你們安排了一場別開生面的相遇。」
我懷疑校長也看了祁連房裡的那一牆小說。
「祁連是在兩年前遇見你之後,才開始主動積極地治療,開始想著要好起來,開始想要像普通人一樣活著……你在他心裡的地位不一樣,他終歸會喜歡上你,我就是使了點兒小手段來加速這個過程。」
「白蘇,你一直都是他的英雄。」
我想反駁說我不是。
話衝到嘴邊,我突然想起前幾天,祁連推倒課桌後,堅定無畏地站在窗邊的模樣。
他或許膽小,或許害怕,可若是為了我,他也能生出無限的勇氣。
我的心一片酸楚。
既心疼,又莫名悸動。
「而且在祁連的認知中,他的校園生活不應該是平靜無波的……老師打壓他,同學欺負他,校外的小混混勒索他,這才是他的日常。」
「如果什麼事情都不發生,他反而會惶恐不安,會害怕下一刻就要墜入地獄,會時時刻刻活在不安裡。」
「我這麼說,你能明白嗎?」
我點點頭。
有什麼不懂呢?
對於普通人來說,校園生活是單純的,是愉快的。可是對祁連來說,它是黑暗的,是痛苦的。
因為他從小到大都是這樣熬過來的。
15
我暫且信了校長的解釋。
我從旁觀察,覺得他確實是盡心盡力地在照顧著祁連。
校長請來的私人醫生是心理專業的翹楚,雖然我不知道他具體做了些什麼,但他從房間出來後,祁連的心緒平靜了下來。
他像冬眠一樣睡足三天,然後醒了過來。
瞧見站在床畔的我,他眼圈一紅,表情委屈得要命。
我沒有碰到他的血,聽不到他的心聲,但是莫名懂了他的意思。
他想抱抱。
我朝他張開雙手:「男朋友,抱抱我好嗎?」
祁連撲了過來。
那麼抗拒其他人碰觸的他,毫不猶豫地扎進我的懷中。
我清楚瞧見旁邊的校長也紅了眼睛。
小心而珍重地環住祁連的腰,我輕道:「別怕,我在!」
……
徵得祁連同意,我看到了他錢包裡的照片。
確實是我。
雖然隻有個模糊的側臉。
但是我不會認錯自己。
而背景,是在一處舊宅的樓頂。我站在護欄邊,靜靜看著城市夜景。
自從我媽跳樓,我再不喜歡高處,也很少站到這麼邊緣的位置。
可是,僅有一次,我動了輕生的念頭。
我那時是真的想不通,明明我什麼都沒做,明明我也是受害者,明明我才剛剛失去了唯一的親人,可是為什麼周圍所有人都在罵我?
為什麼所有人都說該死的人是我?
那行,我去死總可以了吧?
怕殃及其他人,我特意找了一處爛尾的舊樓,可站在樓頂,我猶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