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到如此,梅子顧不得和奕銘分辯,彎腰要去抱桑桑。
桑桑卻死活不松手,粉嫩嫩的嘴唇扁著委屈:「他是爸爸,我要爸爸。」
「桑桑,」梅子半膝點地,輕聲說:「你認錯了,他不是爸爸……」
「可是,」桑桑歪著頭:「你給我看過爸爸的照片呀,你說就是這個人,壞爸爸,全世界最壞的爸爸,他叫奕銘,他是比嘟嘟還討厭的人。」
嘟嘟是桑桑幼兒園的同伴,搶過桑桑的牛奶糖。
梅子繃不住笑了,滿臉僵硬:「我說過嗎?那應該是說錯了,桑桑,他真的不是你爸爸。」
桑桑不說話,就這麼看向奕銘。
奕銘足夠高,五歲的桑桑就像掛在他腿上的樹袋熊,團團一隻,四肢並用。
梅子的話或許能唬住桑桑,但唬不住奕銘。
「你讓你女兒,叫我爸爸?」奕銘這話問的一字一句。
「誤會,都是誤會!」梅子把手一擺說:「你聽我給你狡辯……」
梅子絞盡腦汁想怎麼給自己這漏洞百出的謊言打補丁。
我身邊,趕過來的林琛站在玻璃門旁:「那是桑桑吧?」
我全神貫注都在外面,林琛的話沒過耳朵,嗯嗯了兩聲。
他又喊了我兩聲老師,我都哼哼哈哈的應付過去。
林琛沉默片刻後,推開了玻璃門,遠遠喊了句:「桑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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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桑看過來,也驚喜的喊:「琛哥哥!」
同時,眼尖的看見躲在門口的我,頓時大聲道:「媽媽!媽媽!」
隔著一道玻璃門,奕銘的目光落在了我臉上。
逃跑雖然可恥,但有用,雖然有用,但我現在完全做不到。
腳下像是生了根一樣,一步都挪不動,眼瞳劇烈顫抖,手指尖也跟著一起抽搐。
梅子的反應很快,她立刻說:「桑桑是阮阮的幹女兒!」
如果對面的人不是奕銘,這話大概是能被取信的。
我眼睜睜看著奕銘彎腰,一把抱起了桑桑。
理智垮塌。
我推開門大步跑了過去:「桑桑!」
奕銘看向桑桑的臉,又看向已經跑到他面前,無法鎮定的我。
「媽媽,」桑桑絲毫沒有危機感的摟著奕銘的脖子,小酒窩蕩啊蕩的,露出小白牙來笑:「我找到爸爸了!」
「不——」
「葉阮阮。」
奕銘定定看向我,瞳底仿佛有暗流湧動:「想好再說。」
在大律師面前說謊,無異於自掘墳墓。
何況這個大律師還是奕銘,直接等同於把自己埋好再立個碑。
在這種時候,默認等於承認。
我沒再說謊,可奕銘的表情卻比之前還慍怒更甚,他死死看向我,聲音冷得每一個字都像是從齒縫間迸出來一樣。
「……葉阮阮,你好樣的!」
這話我聽過。
當年分手的時候,他對我說的最後一句也是這句。
奕銘驕傲冷淡,很少誇獎別人,這句「好樣的」,完全是怒到極致,才會說出口來。
「奕銘,」我放輕了聲音,商量道:「你先把孩子給我,有什麼問題,我可以和你解釋,我們可以談。」
「解釋?談?」奕銘像是聽見了笑話,嘴角微微上揚,金邊眼鏡後的黑瞳卻冷得嚇人,「有生之年,我也能在你嘴裡聽見這兩個詞,當年……」
「……」奕銘輕嗤:「算了,不提當年。」
奕銘又轉頭看向桑桑,輕聲問:「再說一遍,你爸爸叫什麼?」
「奕銘!」桑桑有問必答,眼睛笑彎成了兩枚小月牙。
「我不需要你和我解釋,我隻需要一個答案,」奕銘看我的眼神已經平靜下來,「這個孩子,是不是我們的?」
我感覺自己被逼進了死胡同,三面都是高牆,對面還有奕銘步步走來。
氣都喘不過來。
大學時候,我和奕銘有過一次辯論賽。
那時候我不過十七八歲,初出茅廬,自認辯才無礙,直面辯論社社長奕銘……
和現在的感覺一樣,不能說話,一句話都不能說,隻要說了,節奏必然落入奕銘掌控。
況且,他現在不止掌控節奏,還掌控著我女兒。
我一言不發,不耽誤奕銘咄咄緊逼。
「是分手前就知道有,還是分手後才發現有?」他繼續問。
我咬緊牙關,不肯回答。
「是一開始就決定永遠隱瞞我,還是曾經猶豫過要不要告訴我?」
「……」
「生下她,是因為你需要一個孩子,還是因為這是我們的孩子?」
「……」
「有沒有想過,作為父親,我的知情權,以及你這麼做是否合理?」
「……」
「你一直堅持,法律是最後的手段底線,道德才是人性的基本標準,可你隱瞞我私自產子,致使我要承擔責任及義務,哪怕你不需要我承擔,但客觀上仍舊對我造成了影響,你讓我在毫無準備的情況下,多了一個孩子,成了一個父親,我同意了嗎?我答應了嗎?我情願了嗎?你這麼做,考慮過道德的枷鎖嗎?」
奕銘的問題一個接著一個,即使不回答,可這些通通都是無法規避的軟肋。
我慢慢低下頭,手指收緊,指甲深陷掌心皮肉,攥得生疼。
「夠了!」
梅子擋在我面前,不善地對奕銘說:「都是 B 大法學院出身,沒必要在這兒虛張聲勢嚇唬人,葉阮阮是在你不知情的情況下生了孩子,但她也沒要求你承擔任何責任,以前沒有,現在沒有,以後也不需要,如果你擔心對你造成什麼影響,可以籤協議,保證這個孩子絕對不會麻煩到你。至於別的……我勸你也不要打歪主意,爭撫養權你沒機會贏。」
奕銘聽完梅子的話,慢慢地勾出了一個冷笑來:「你確定?」
他問完,又摸了摸桑桑的頭發,語調既慢又緩:「既然在法院,就近原則,要打官司嗎?」
「打就打,誰怕誰!」梅子脾氣上來,不虛奕銘。
「打嗎?」奕銘的視線越過梅子,看向我:「葉阮阮,想好再回答。」
「阮阮,」梅子警惕地看向弈銘,同時對我說:「別怕他。」
「老師!」
林琛從背後跑來,他臉色不算好,甚至可以稱得上陰沉:「別怕,我在。」
我們四個人連同一個孩子,就這麼在人來人往的法院門口對峙,很難不引起關注。
心急如焚的同時,我勉強拾起幾分冷靜來:「……一定要在這裡說嗎?弈銘,孩子是你的,但也是我的,你所有問題我都可以回答,換個地方,桑桑還小,我們這樣,會嚇到她。」
桑桑已經看出不對勁了。
她緊緊抱著弈銘的脖頸,又怯怯看向我,小嘴抿得像河蚌,連想哭的波浪線都要擠出來了。
「換個地方可以,但無關緊要的人必須回避。」
弈銘口中無關緊要的人,指的是梅子和林琛。
「你說誰是無關緊要的人,桑桑是我幹女兒!」梅子不服氣的吼過去。
弈銘冷笑反問:「不是葉阮阮的幹女兒嗎?」
梅子一窒:「那,那是為了騙——」
「梅子!」我連忙使了個眼色。
「騙」這個字一出口,肯定又會被弈銘抓住把柄。
梅子也明白過來,看弈銘時的表情,更加兇狠:「你還是和以前一樣,卑鄙!小人!」
「你也和以前一樣,衝動,無腦,」弈銘毫不客氣回懟:「你這樣的人,根本做不了律師。」
「我謝謝你啊。」梅子牙都快咬碎了:「老娘現在是廚師!」
弈銘哦了一聲,平淡道:「那真是食客的不幸。」
「艹你大爺的——」梅子撸起袖子,怒火衝天。
「別衝動!」林琛及時扯住了梅子,冷眼看向弈銘:「你和葉老師的事在這裡確實不合適說,換個地方,你有什麼條件,有什麼要求,我們都可以談。」
「我們?」弈銘氣炸了梅子,又淡淡看向林琛:「孩子是我和葉阮阮的孩子,談也是我和葉阮阮談,與你有什麼幹系?還是說,你默認自己是葉阮阮的發言人?要我提醒你嗎?手下敗將。」
「你——」林琛也氣得噎住了。
弈銘一人戰兩人,輕松取勝後,對我道:「機會我隻給你一次,來不來,自己決定。」
他說完,抱著桑桑往外走。
「媽媽!」桑桑不抱弈銘了,伸出小手來喊我。
「桑桑——弈銘!弈銘!」我喊了好幾聲,弈銘頭也不回,步履依舊。
眼看著弈銘抱著桑桑走遠了,我什麼都顧不得,拔腿追了上去,同時回頭朝梅子和林琛喊:「你們別跟來!」
大約是聽見我的話了,弈銘的步伐慢了下來。
我幾步追上了他,急急地說:「我跟你走,把桑桑給我。」
「現在才想清楚要和我……」弈銘轉頭,嘲諷的話說出了一半。
我雙眼赤紅,緊咬下唇,齒尖深陷唇肉,一片失血慘白。
「……」弈銘瞳色暗了暗,餘下的話沒有再說,沉默地把懷裡的桑桑遞給了我。
我連忙把桑桑抱過來,手臂發顫。
「媽媽……」桑桑眼巴巴望向我,像是要哭了:「對不起……我不是故意要認爸爸……我認錯了,我以後再也不認了……對不起媽媽……」
「桑桑沒有錯,」我輕拍著她的背後,看了弈銘一眼,低聲說:「他是爸爸,桑桑很厲害,隻看過一次,就記住了爸爸的樣子,就認出了爸爸,桑桑真棒。」
「可是,媽媽不開心,」桑桑胖嘟嘟的小手攏著我的臉,哽咽地說:「媽媽快哭了……」
我怕嚇到桑桑,隻能壓下心裡的驚恐酸楚,努力笑起來:「媽媽沒有要哭啊,桑桑這麼聰明,媽媽很高興呢。」
為了安撫桑桑,我隻能對弈銘硬笑著,溫柔地問:「我們去哪裡呀?」
弈銘勾唇:「隨你。」
隨我是吧。
我抱著桑桑:「跟我來。」
04
十分鍾後。
K 記快餐店裡。
桑桑在兒童遊樂區玩瘋了,我和弈銘坐在旁邊的小桌,面前一堆熱量爆炸的垃圾食品。
空氣裡彌漫著有人覺得香,有人覺得膩的炸雞味道。
不巧的是,我知道弈銘最討厭這個味道,聞多了甚至會覺得惡心。
「你故意的?」弈銘看向我。
我撕了一片雞腿上的脆皮,放在嘴裡嚼了嚼,皮笑肉不笑地回答:「你要是不願意,大門在左邊,請便。」
「我不願意就能走嗎?」弈銘一個問題把矛盾拉回正事裡:「你並不知道我願意還是不願意,但一樣把孩子生下來了。」
嘴裡的脆皮忽然不香了,味同嚼蠟,我垂眸道:「抱歉。」
「繼續。」弈銘不滿足。
「……對不起,」我抬起眼,看向弈銘,輕聲說:「桑桑是我未經你同意,在你不知情的情況下生的孩子,雖然法律上不能制裁我的行為,但是道德上……是我錯了。」
「我讓你繼續,不是為了要聽你毫無意義的歉意,」弈銘的身體前傾幾分,直直看我:「我要的是解決方式和賠償方案。」
「孩子已經這麼大了,解決……」我舔了舔嘴唇:「解決不了……至於賠償,我現在……我沒什麼存款……」
大學老師這名頭聽著是很響亮,其實工資也就那麼多。
養孩子又是件費錢的事,四腳吞金獸不是隨便說說的。
雖然工作多年,但我的財務狀況一直處於下遊末端。
「我不要錢。」弈銘緩緩說。
「那你要……」我想了想,驀地蹙眉,「桑桑不可能給你!」
「我也不要孩子。」弈銘慢條斯理。
不要錢也不要孩子。
那他……
「我要你。」
在我疑惑的目光中,弈銘吐出了重量級的三個字。
炸雞混合著油脂的味道,逐漸沉膩起來。
他要我。
是……是我想的那個意思嗎?
弈銘說話,一向言簡意赅,當年我說喜歡他,他反問,要不要追他。
喜歡,自然是想追的。
他又說,要追就好好追,追好了,就做我男朋友。
後來,我好好追了,認真追了。
情到濃時,我眼巴巴地問他,能不能做我男朋友了呀。
他在看我良久後,學著我的樣子,輕聲回答說,可以呀,女朋友。
時過境遷,他口中「想要我」這句話,是哪種想,又是哪種要,我已經不敢自作多情了。
「不明白?」
弈銘看出我絞著手指的無措,幹脆道:「我快結婚了,未婚妻在國外。」
迎頭灌下的一盆冷水,從天靈蓋涼到心窩裡。
心髒停跳,呼吸不能。
眼瞳裡的神採剎那間抽空,我看向弈銘,目光呆滯到幾乎凝固。
「葉阮阮……葉阮阮!」弈銘眉峰猛蹙。
我被他喊得回過神來,驚喘了一聲,胸口憋悶得下意識用手按住,嘴角的僵笑站不住,顫顫巍巍起來:「……是,是這樣……你都快結婚了……你未婚妻……不是,是……恭喜……恭喜……」
我說著自己都不知道在講些什麼的話,另一隻手倉惶地抓了飲料杯,胡亂吸了一大口後,嗆的肺快炸開。
「咳咳——」
弈銘扯過紙巾,站起身要拍我的背。
我慌忙躲開,微微弓著身子,像是動物本能的防備,也像是無助的抵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