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頌寧儼然是個謙謙公子,身姿翩然,緩步走向演奏臺。
他在那四排鍵盤前坐下,衣擺搭在身後,慢慢抬指搭在琴鍵上,幾個音符接連掉落出來。
葵葵很快便感受到管風琴是當之無愧的樂器之王。
空氣注入琴箱,金屬音管中發出無與倫比的恢宏音色,整個演奏廳被這古老而神秘的音樂環繞,空靈大氣,是一場毫無疑問的聽覺盛宴。
柔和的光芒落在許頌寧身上,從他白皙的手指,到他輕盈的發絲,每一處都閃閃發光。
葵葵聽得入迷,一曲結束都沒半晌回過神來。
許頌寧已經走到她面前,低聲道:“Cornfield Chase.”
葵葵站起來,像任何一位聽眾擁抱演出者一樣擁抱他。
“旋律一響,我就想起了庫珀帶著墨菲在玉米地裡追逐無人機的樣子,那場面讓人充滿期待。”葵葵說著,又頓了頓,“我之前好奇過很多次這首配樂是用什麼樂器演奏,音色很像鋼琴,但又像是整個交響樂團,現在終於知道了。”
許頌寧溫柔的點頭,“管風琴可以模仿整個交響樂團的聲音。”
葵葵抬頭看他。
許頌寧就立在那朵冰芙蓉下,濃烈的光芒將他整個人團團包裹,眉眼如畫。
幾乎每一次,葵葵都以為他會演奏繁瑣復雜的古典樂,以許頌寧的天賦和能力,無論多難的曲子他都可以演奏的十分漂亮。
但是他從不願意在她面前炫技,他像是住在葵葵心裡的心蟲,總能精準找到她的喜好。
“我沒想到你還記得我喜歡《星際穿越》。”葵葵說。
她的手還環抱在許頌寧腰上,享受著那纖細修長的感覺,遲遲不願意松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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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頌寧說:“在北京提到過,忘了麼?”
葵葵搖頭,“我怎麼可能忘。”
沉默了片刻,葵葵又道:“我還想以後再和你一起看一遍呢。”
許頌寧靜靜垂頭看她,沒有回答。
葵葵笑了笑。
許頌寧拉起她的手往外走,葵葵下意識要扶他,但還是晚了一秒,許頌寧毫無徵兆身子一晃,徑直摔了下去。
葵葵伸手抱他,驚恐的瞪大眼睛。
許頌寧逐漸感到後背發涼,痛苦像海水一般緩慢淹沒上岸,皮膚的每一寸都仿佛被溫火灼燒,皮下骨骼一點一點開始破碎。
第30章
身體沉浸在萬分的痛苦中, 許頌寧的心也愈加悲傷起來。
這是他來到成都的第二天,僅僅是第二天,他們甚至還沒來得及去任何景點。
決定來成都之前, 他心情非常好, 身體狀況也不錯, 整個人輕松又愉悅,感覺水清天藍萬物可愛。
為了讓於教授點頭,他特意去西山陪老爺子下棋, 拜託老爺子幫他說情。老爺子最心疼這寶貝孫兒, 隻下了一局, 之後他說什麼都同意。
他查閱了很多資料, 笨拙的使用自己不熟練的資訊軟件,看了很多新聞問了很多人, 反復想象著和她一起遊玩她家鄉的場景。
他滿懷期待的來, 希望能讓她開心。
如今他第一次這樣心痛, 不知道是應該立刻離開眼前的女孩, 還是再繼續貪婪這最後的溫暖。
他身陷在深淵泥潭中, 在無人察覺的角落裡,開始靜靜謀劃起一場分離。
許頌寧渾身發涼。
眼前的葵葵卻無暇看他的神情,也管不了他的想法, 隻注意到他現在病情發作,情況危急。
認識這麼久以來,這還是葵葵第一次見到許頌寧面色這樣慘白。
他沒有在她面前嚴重病發過,最痛苦的一次也不過是昨天晚上。
而此刻他卻像是整個人被浸泡在冰水裡,手指顫抖, 喘息不斷,額頭慢慢浮出冷汗。
“怎麼回事, 怎麼了?”
他前幾分鍾明明還一切正常,後幾分鍾突然面如白紙,太過迅速了,葵葵一點防備也沒有。
許頌寧徹底松了力氣,跌坐回椅子上,伸出一隻手抓住了葵葵的手臂。
短時間內他難受的厲害,說不出一句話,隻能一手狠狠抵在胸口,一手緊抓她的手臂,蒼白的筋脈在手背綻開,艱難搖了搖頭。
“去醫院好不好?”葵葵在他面前蹲下,看他眉頭緊鎖,嘴唇微張著顫抖,接連不斷的喘氣。
“我們去醫院吧,去醫院……”
葵葵慌的要命,唯恐他出事,伸手要去拿手機,他又忽然加大了手裡的力氣,緊緊抓住她的手臂,再次搖頭。
冷汗從他慘白的額角浸出,順著輪廓滑進眼角,又從眼下滾出來,落到地上。
看上去他仿佛痛苦得落淚。
許頌寧不讓葵葵出去求助,也不吃藥,就那樣任由疼痛侵蝕身體,硬生生扛了半小時。
那半小時裡葵葵連呼吸都是小心翼翼的,不敢貿然跑出去刺激到他,也不知道這樣由著他忍痛會不會出事,隻能緊緊握著他的手,視線一刻也不敢離開他。
好在許頌寧還是慢慢平靜下來了。
他連抬手都感覺費勁,僵硬的手指一點一點松開,整條胳膊立刻垂落下去。
葵葵的胳膊上留下了紅紅的印子,他努力睜眼看向那紅印,冷汗再次滑落,滴到了褲腿上。
“小寧兒……”葵葵抬起手,小心捧著他的面頰。
許頌寧沒有任何挪動身體的力氣,閉上眼,發出微弱喑啞的聲音:“借一個……”
葵葵趕忙問:“要借什麼?”
“輪椅。”
許頌寧是個性子溫和但偶爾也會犯倔的人。
在有一些事上,他向來都是笑著拒絕,無論家裡人怎麼說怎麼勸,他一概不同意——其中就有坐輪椅這件事。
他病發最重那一年,以及腿傷那一年,身體實在虛弱,下床都需要別人抱,一旦外出便隻能坐輪椅。
他也漸漸的,對這件事厭惡透頂。
他不明白,他有兩條腿為什麼不能自己走,為什麼連走路這樣簡單的事都做不到。
所以不到萬不得已,他絕對不會坐輪椅。
葵葵本想直接帶他去醫院,但許頌寧堅持不去,也隻能由著他,先回了酒店。
司機問:“許小姐安排了幾位隨行護工,請問需要叫過來嗎?”
許頌寧還是搖頭。
他突然病發,幾乎所有人都沒反應過來,負責人和酒店管家也向司機問了一大堆,最後一致得到回復:
許先生需要休息,請勿打擾。
狀況來得太快,一切計劃都被打亂,葵葵腦子也是空白的,隻能再次守在許頌寧床邊,時刻注意他的情況。
許頌寧不知是暈倒還是睡著,一直到傍晚才勉強醒來。
這期間葵葵除了去衛生間就沒有離開過,看到他醒過來,也終於松了一口氣。
“好些了麼?”葵葵問。
許頌寧虛睜著眼,低低應了一聲。
他剛醒來,一絲力氣也沒有,葵葵隻好伸手託住他的腰背,往他身後塞了幾個軟枕,讓他稍稍坐起來一些。
許頌寧腦袋微偏靠著枕頭,緩了很久。
“對不起……”他喃喃道。
葵葵單是看著他,感覺自己心都要碎了,隻好握住他消瘦的手指輕輕按揉,“別道歉了,小寧兒,快好起來吧。”
許頌寧一身的骨骼都像是碎了一遍,渾身上下疼得要命,每一次呼吸都牽動著肺葉起伏,如撕裂般難受。
他想翻身,但也沒力氣,隻能靜靜倚著枕頭,努力睜開眼睛。
“嚇到你了。”
葵葵慢慢紅了眼眶,搖搖頭,“沒有嚇到我,我隻是很心疼你。好好的,怎麼突然又發作了。”
許頌寧慢慢嘆了一口氣。
不遠處角落裡還停放著金屬輪椅。
接下來的幾天他或許都沒力氣走路了。
他非常後悔來成都。
在早上接到電話時便後悔了。
他的到來除了讓她擔驚受怕,快樂的時間少之又少。
晚上,葵葵吩咐酒店做了一份牛奶布丁。
許頌寧沒有食欲不想吃飯,但她也不能什麼事兒都由著他,想著做一些他愛吃的甜品,無論怎樣他至少心情也能好一些。
許頌寧醒來後還吃過一次藥,之後便一直倚著靠枕休息,也沒力氣看書說話,葵葵就陪在他身邊,靜靜守著他。
布丁很快做好送來,盛在金邊白瓷小杯裡,看上去十分美味。
葵葵拿小勺子舀起一勺,送到許頌寧唇邊。
他依然面無血色,嘴唇也是蒼白的,但還算乖巧聽話,她喂一勺,他就吃一勺。
“怎麼樣,有酥酪好吃麼?”葵葵問。
許頌寧點頭,緩慢眨眼看著她笑,“嗯,好吃。”
葵葵好奇,舀起半勺自己也嘗了一口,絲滑細膩,的確還不錯。
她又接連喂了他兩勺,才意識共用一根勺子了。
“我讓他們換一根吧。”
許頌寧無力的笑,“難不成,我還會嫌棄你麼……”
葵葵無奈笑,“這是什麼話。”
“你嫌棄我倒是應當的,我這樣子,別讓病氣沾染到你了。”許頌寧聲音沙啞。
葵葵搖搖頭,把瓷杯放到一旁,俯身抱住他。
靠在他胸口上,聽著他輕淺的心跳。
“小寧兒。”
葵葵的心有些慌。
不知道為什麼,盡管許頌寧就在她身邊,她也正緊緊握著他的手,但總感覺他仿佛下一刻就要離開她了。
許頌寧很聽話,雖然吃得很慢,但還是吃完了一整杯布丁。
他渾身依然難受,葵葵就在床邊輕輕哼著童謠安慰他。他像是回到了先前的樣子,躺在床上溫柔望著她笑。
但平靜了沒一會兒,許頌寧又犯起了胃病。
胃裡一陣陣抽搐,嘔吐難忍。
葵葵扶他起來,眼看著他把剛才好不容易才吃進去的布丁全吐了出來,吐到後面沒有東西可以吐,又吐出一些黃綠的膽汁。
嘔吐聲接連不斷,十分劇烈痛苦,仿佛要把整個身體吐空。
聽得人心驚。
知道他愛幹淨,葵葵急忙去浴室取了帕子,回來時,看見他側著身子俯趴在床邊,一隻手臂無力垂落下去,虛弱得無法呼吸,渾身微微顫抖。
雪白柔軟的襯衫松松垮垮掛在消瘦的身子上,領口上方漏出一節凸出的頸椎,幾乎要刺破那層蒼白的皮膚。
葵葵幫他擦幹淨,扶他躺回床上。
許頌寧早沒了力氣睜眼,也不想使用呼吸機,隻能靜靜躺在床上歇息,眉頭微皺,一貫溫和的面容上是化不開的痛苦。
葵葵回過神來,才發現自己的眼淚已經淌了滿臉。
她忽然無比清楚的明白先前種種,為什麼許頌寧總是對一切都看得淡然、為什麼他無心多交朋友、為什麼他有時一整天都不回消息……
他的日子比她想象的還要痛苦許多。
半夜,許頌寧隱隱約約醒來了一次,半睜雙目腦袋昏沉,也不記得自己在哪裡,隻當是在洛杉磯的醫院裡,或者是家裡。
他低低開口:“安排護工吧……”
葵葵坐在床邊緊握著他的手掌,擦了眼淚,輕輕吻了他的指節。
“小寧兒,我在你身邊。”
他也分辨不出是誰,隻能緩緩應了一聲。
葵葵又笑著摸摸他的臉頰,“安心睡吧。”
葵葵看他沉沉睡去,眼淚又撲簌滾落了幾顆。
他不知道,晚上九點左右,葵葵給他姐姐打了一通電話。
人命關天,葵葵隻好未經允許開了他的手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