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霞公府晚上並不熱鬧,入住率也不高,好些屋子都關著燈,四周都是靜悄悄的。這裡的房子雖然面積開闊但挑高一般,偶爾甚至會感到壓抑。
許頌寧有時候分不清是他自己壓抑,還是環境壓抑,但無論如何,他其實很難開心起來。
聽到葵葵說她國慶要來北京,他是驚訝了一瞬的,但很快心又掉進谷底。
他走不快也走不遠,很多東西都不能吃,不能累著也不能大笑大鬧,他不適合做導遊,也算不上合格的玩伴。
隻怕是要讓她失望了。
許頌寧仰起頭,靠著椅背閉上眼,無可奈何。
劉姨走過來,“小寧兒,進去歇著吧。”
許頌寧點頭,掀開薄毯,握住梨木躺椅的扶手慢慢起身。
從客廳到房間這段路不算遠,但許頌寧走得很慢。劉姨小心攙著他一隻手,低頭看那手背上的隱隱泛青的經脈,心裡一陣一陣的疼。
“劉姨,北京有什麼好玩的地方麼?”許頌寧突然問。
劉姨一愣,剛要說話,低頭瞧見了地上的小臺階,趕忙提醒他小心。
半晌後才回過神來。
“北京景點挺多的,咱們這兒附近就還不錯吧,除了故宮、城樓,愛買東西的話,王府井那片兒也可以逛逛,上次嫣嫣領一幫朋友來玩,說北京挺好玩呢。”
許頌寧點頭,腳步緩慢,走得越來越吃力。
“你在北京出生長大,跟這兒待了十多二十年了,還不知道哪兒好玩吶?”
許頌寧淡淡苦笑,“小時候您和於教授都看得嚴,不讓我出去多玩,長大了,玩也玩不動了……這會兒有朋友來,我也不知道該怎麼帶人玩。拜託您明天幫我問問,還有哪些地方好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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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姨一聽,又驚又喜,“你要出去玩?和哪個朋友出去?什麼時候?”
“您不認識她。她說國慶來北京。”
“國慶?呀,這會兒都九月了,也快了呀!”劉姨非常高興,“太好了,太好了,我明天跟伊姐兒說說,安排安排,她肯定樂壞了!”
“別。”許頌寧搖頭,“我自己出去玩玩就好,家裡不必安排。”
“不安排呀?”劉姨又笑,“那也好,小寧兒長大了,都聽你的!”
劉姨也是很久沒那麼開心過了,扶他坐到床邊,又轉身去抽屜裡找藥,一邊配藥一邊樂呵,“是男孩兒還是女孩兒啊?附中的同學嗎?家住哪兒呀?之前怎麼不帶來家裡玩玩?”
許頌寧有些疲憊,躺在床上斜倚著靠枕,輸液的手搭在胃上,隨口答了一句:“女孩兒。”
“哎呦,還是女孩兒啊!女孩兒好,女孩兒好啊,漂亮嗎?”劉姨笑得合不攏嘴,感覺手裡那一大把藥都輕了不少。
許頌寧知道她想歪了,微微一笑,“我們隻是好朋友。”
“隻是好朋友,讓你昨兒擔心成那樣?”劉姨回頭看他。
許頌寧又笑,緩緩搖頭,“哥哥高中那會兒,於教授派了一大幫人聲勢浩蕩調查哥哥是不是早戀,後來還親自領他上門給人女孩兒家賠罪……有這樣的前車之鑑,我哪敢造次。”
“那不一樣,你和珂哥兒可不一樣。”
劉姨端著溫水走到床邊,扶他坐起來,把藥遞到他掌心。
“他打小就調皮,上房揭瓦胡同小霸王,不看著不行。但是你啊,你隻要開心,幹什麼都成。”
許頌寧努力牽動嘴唇,淡淡笑了起來。
該怎樣說呢?
他什麼都有,但什麼都不是他想要的。
他想要他們把他當成個正常人,想要他們不隻有溫聲細語,想要責備想要追逐打鬧,想要盡情的、放肆的開懷大笑。
但他也知道,這種話說出來,在旁人眼裡是高高在上不知好歹。
所有人都知道,他隻是沒有健康罷了,其他該有的,應有盡有,富足至極。
他應該知足。
那些怨天尤人的話,他也隻當是無趣生活裡一些嘲弄的笑料。
夜幕沉沉。
許頌寧又感受到那熟悉的疲倦,閉上眼,聽到劉姨關了燈,關了門。
世界陷入了濃濃的靜謐與黑暗,大家都要睡覺了,他也將開始應對沉悶的疼痛和艱難的呼吸。
許頌寧想著,該以什麼模樣,出現在那素未謀面的女孩面前呢?
她心裡也會思考這件事嗎?
同樣的問題同樣困擾著,一個在遠隔千裡外、西南的某個平凡小家裡的平凡女孩。
晚上十點過,窗外是缺月高懸,窗內亮著黃澄澄的燈光。
葵葵蹲在衣櫃面前,絕望的抓著自己頭發。
“哎呀,看把你愁的呀。”
陳清霧終於寫完了最後一個化學方程式,慢條斯理合起本子,放下筆走到她身邊,“從八點選到現在,倆小時了,還沒選到合適的?有那麼糾結嗎?嗯?我的向日葵小姐。”
葵葵更是崩潰,兩腿一伸癱坐到地上,頭靠著床,“我完了啊,我已經試遍所有搭配了。我現在很肯定,你根本沒有好看的衣服。”
“嘖!”
今晚葵葵媽媽需要去核算損失和處理貨物,擔心葵葵晚上會因為火災的事做噩夢,特意把她的好朋友陳清霧叫過來陪她。
兩個人湊到一起是向來不辦正事兒的。葵葵那會子剛跟許頌寧打完電話,得知陳清霧要來,立刻讓她把她所有的漂亮衣裳都帶上。
小時候兩個人就是一起混著穿衣服,身材相似審美一致,哪件好看穿哪件。
“唉,我的衣服都讓火燒沒了啊。”葵葵捂著臉,“我現在是真覺得心痛了,那麼一櫃子衣服啊就這麼沒了,這簡直是我第二大遺憾了。”
陳清霧順口問:“第一是什麼?”
“許頌寧送我那本琴譜啊。他自己抄的,這家伙,也不知道抄了多久呢。封面那麼好看,內頁幹幹淨淨的,還有淡淡香味,多精致的琴譜啊……唉。”
“……你還真是。”陳清霧噗嗤笑了笑,把她從地上拽起來。
這次的房間裡爸爸讓人給她裝了個大穿衣鏡,陳清霧把她拉到鏡子前,明亮寬闊的大鏡子裡照出了兩個人影。
陳清霧穿校服、披散頭發,葵葵穿粉紅老漢衫,扎著馬尾。
“首先,你這件老漢衫,以及這個小短褲,絕對不能穿。”
“這不用你說我也知道。”
陳清霧又笑,“我這堆裙子你不喜歡,周末咱倆再去逛逛。”
“好!”
“另外,你得從現在開始護膚,你這皮膚也不是不行,但是還能再好點。”
“這也沒問題!”
“然後你這發型……發型完全不行,太醜了,出門隨手扎得馬尾?”
陳清霧滿臉嫌棄的拽拽她的馬尾辮,葵葵捂腦袋,“馬尾還能怎麼扎?”
“反正不是你這樣扎,扎那麼緊,皮筋兒都快崩斷了,你也真不怕發際線倒退。”
“那扎什麼發型?”
陳清霧後退一步,食指摸索下巴仔仔細細的看她。
葵葵其實長得還不錯,臉型小巧輪廓流暢,要不是她夏天從不躲著太陽走,皮膚也還能再白一些。她的眼睛雖然不如她媽媽的眼睛那麼大,但形狀彎彎瞳仁清亮,幹淨得像小狗的眼睛。
“嗯!現在開始制定一套迅速變美的方案吧!”陳清霧說。
距離國慶還有那麼些日子,從現在開始葵葵每天和陳清霧一起敷面膜塗各式各樣的乳霜,絕不熬夜,出門打傘躲太陽,頭發也披散下來。
她習慣的懶散坐姿站姿也改正過來,努力回到小時候學跆拳道的那段日子,走哪兒都是挺胸抬頭的。
為了省錢旅遊琴房也不去了,每天隻能看看許頌寧的視頻,在心裡練練琴。
某天,回到學校上學時,程小安看見自己前座坐了個長發如瀑的姑娘。
“同學,這位置有人了。”程小安用自己最標準的普通話說。
“有誰?”
那姑娘轉過頭來,柔順的長發隨風飄動。
程小安愣了一秒,看清那人的臉後瞬間驚得趔趄後退,指著她大喊:“我靠!”
葵葵有些近視,雖然度數不高但她上學都戴眼鏡,普普通通的黑框圓眼鏡。因為實在太醜,陳清霧已經替她扔了,給她換了一副隱形眼鏡。
“你幹嘛?昨天清霧帶我去做頭發了,現在還不能扎起來,免得破壞形狀。”葵葵說,“你怎麼一副見鬼了的樣子?”
“你擦粉了吧?你肯定擦粉了!”程小安手指顫抖指著她。
“我呸,我沒擦!”
“不對不對!”程小安還是難以置信,“今天什麼日子,你過生日?”
“我三月的,生日過了半年了!”
“那你幹嘛打扮成這妖精樣子?”
“……”
葵葵突然閉嘴了。
空氣寧靜了一會兒,葵葵突然轉身湊到程小安面前,一臉憋不住的壞笑,“快說,我是不是變美了?”
“美你個頭,我跟老班告你化妝!”
葵葵仰頭大笑,狂拍他的桌子。
太好了,她真的變好看了!
第14章
人一旦有盼頭,日子就過得非常慢,葵葵又是個著急性子,越是靠近國慶那幾天,越感覺一分鍾都等不了了。
有天上課老師看她走神,把她叫上講臺去寫題,她兩眼一抹黑瞎寫一通,挨了頓罵。
這種事兒她都不敢跟許頌寧說。
虧得有許頌寧晚上給她補課,否則她這樣學下來不出一個月就能全班墊底了。
國慶的前一天,葵葵在家裡收拾東西。
剛把行李箱裝好,看到陳清霧打來電話。
“什麼事兒呢,陳大小姐?”
“我是來跟你說,注意安全,這次我去不了沒人看著你,你可別走丟了!”陳清霧哼了一聲。
葵葵又笑起來,“好好好,國慶你陪叔叔阿姨好好玩去吧。我下雨知道躲、不撿地上東西吃、渴了會喝水,我智力沒問題,丟不了。”
陳清霧因為國慶去不了北京而煩躁,嘟囔了幾聲又說:“程小安好像要回趟巴黎,有什麼要帶他的嗎?”
“我哪有這些需要。”
葵葵現在滿心都是明天去北京,沒有心思管其他的,隻顧得上衣服雜物一股腦往行李箱裡面塞。
“行行,你記得今晚睡覺別太不老實,別把發型給毀了。”
“知道啦知道啦!”
葵葵抬手摸了摸自己的頭發,精致慵懶的微卷發,頭頂扎著小巧玲瓏的內扣公主發式,為她整個人平添了幾分恬靜氣質。
一想到明天,她今晚簡直睡不著覺。
第二天一早,鬧鍾還沒響她就從床上爬起來,在家裡吃了早飯,聽她媽媽嘮叨幾句就趕去車站了。
這次去北京她買了高鐵票,想著一路上看看風景也好,雖然要七八個小時,但問題應該也不大。
葵葵上車前打開手機看了一眼,想給許頌寧發個消息,猶豫了一會兒還是沒發。
她不想顯得太激動了,畢竟她是個矜持又臉皮兒薄的女孩子。
葵葵把手機揣兜裡,坐在靠窗位置開始開窗外風景。
高鐵運行速度很快,但很平穩。
車廂裡還算安靜,葵葵座位旁是個瘦瘦高高的女孩,正在低頭看一本厚厚的書。葵葵悄悄看了一眼,《理想國》。
搞不好也是個高中生……
葵葵一般不和人主動攀談。
細微的咕嚕嚕聲音從旁邊傳來,乘務員推著小推車從窄窄的過道經過。
她還沒開口,葵葵先說:“你好,我要一盒橘子。”
乘務員笑了笑,拿起放在小推車架子最上面的一盒橘子,越過那女孩遞到了葵葵手上。
紅彤彤的大橘子,橘皮光滑泛著油潤的光澤,看上去十分誘人。
乘務員說:“感謝惠顧,五十五。”
葵葵接橘子的手抖了一下。
天殺的,四個橘子五十五。
葵葵感覺自己上當了,但也不能說什麼,默默的剝橘子。
這橘子皮倒是細膩,一剝就開,露出的橘肉看上去飽滿清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