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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討厭這種,絲毫不過問我本人的意見,就去向皇上請求賜婚的。
就好像我是個什麼稀罕的玩意兒,沒有自己的喜好厭惡,任憑人安排。
我低頭無意識地晃著手中的果酒,一顆心卻提了起來。
皇上沒有立刻做出答復,場面一時有些僵持,我爹站出來打哈哈,試圖婉拒並且緩和氣氛。
「小女今春才及笄,臣還想著多留幾年陪在身邊呢。」
貴妃嬌笑,「及笄了,先訂個親事,過幾年再嫁也行。」
晟王,「兒臣不介意姜姑娘被退過婚。兒臣會對她一輩子好的。」
實在是太不會說話了,我爹臉色微黑。
我忽然沒了緊張的心情,有些好笑。
晟王府上姬妾一大堆,他不介意我,可是我有些介意他欸。
我抬眸去看皇上的反應,皇上已經喝得半醉,還在努力地思考。
另一邊,皇後自顧自飲酒,漠然置之。
太子玉冠纏了金飾,在宮燈照耀下熠熠生輝,皙白俊美的臉,也映著微暖的燈光,層層疊疊的禮服,祥雲折射著微光。
滿身光華璀璨間,他墨眸幽沉無比。
皇上,「此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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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一陣輕咳,痛苦地咳出一口血來。
精致如玉的面龐,薄唇邊上血跡如殷紅的寒梅。
墨色繚繞的桃花眼,一錯不錯地盯著我。
皇上立時消了音,緊張地喊太醫來。
鬧哄哄亂了一陣,等太子被送走後,皇上忘了賜婚一事,沒多久也走了,皇後緊跟其後離開。
此事不了了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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晟王氣憤地把手中杯盞摔在地上,轉頭看著我,還是熟悉的勢在必得的眼神。
宋雙往我嘴裡塞了一塊糕點,正好擋住他的視線,「來,這是你最討厭吃的。」
我下意識地咬了一口,接著整個人都不好了。
救場就救場,幹嘛給我塞最討厭的吃食?
我擰她胳膊,宋雙齜牙咧嘴。
等宴席散了,我隨母親回府,清點人數的時候,發現相府來的人少了一個。
點了一遍又一遍,半晌,寶珠一拍大腿,「奴婢想起來了,林老太醫跟著我們一起來的!」
出門前老太醫還和祖父道了別,帶上自己的寶貝小藥箱,說吃完皇帝老兒御膳房珍藏的野參海膽就走,讓相府的人送他出城。
這個倒霉催的,沒走脫,被拉到東宮救急去了。
我爹沉吟片刻,沒讓兄長去找人,喊我過去,說留一輛馬車在宮門口,交代我去把林老太醫帶回來。
一方面,外男不適合出入宮闈;另一方面,太子今天吐血,可能,多多少少和我有些關系,我應當去看看。
我得了囑咐,去了東宮。
快一年沒有踏足過這地方了吧,有些熟悉,又有些陌生,湖裡碧荷招展,又是一夏似錦繁花。
我到的時候,太醫們基本都離開了,李河看到我,特別開心,非常積極地放我進去,就差推著我走了。
我不疾不徐地往前,前面拐角一道屏風,我正想繞過去,聽到林老太醫氣憤的聲音:
「您根本就沒有犯過失憶癥!」
我頓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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屏風那頭兩人沒有注意到我的到來,透過空隙,我可以看到林老太醫氣得一抖一抖的小胡子。
老頭白眼快翻天上去了,「誆老臣跋山涉水,白跑一趟。」
太子鴉羽長睫擋住了眼睛,看不清眸色,緩緩道:「失憶癥,孤說有,那便有。」
他慢條斯理地拔出一旁的佩劍,架在太醫脖子上,半掀著眼簾:
「現在,孤有失憶癥了嗎?」
林老太醫有些慫了,不過還是嘴硬,「有有有行了吧?老頭子我一把年紀了,要殺要剮隨便。您這破破爛爛的身體,恐怕還不如我一個老頭壽數多。」
慫了,但沒完全慫。
說話還是很不客氣。
太子也並不在意,隻是收了長劍,漫不經心,「那就要勞煩林太醫幫孤修補這破破爛爛的身子了。」
意思是林老太醫走不脫了。
老頭認命地一甩袖,收拾自己的藥箱,準備走人,臨了頓住,「殿下,臣可以幫您保守秘密,假失憶和身體將衰之相,旁人也診不出來。可是,紙終究不能永遠包住火的,若是日後皇上發現了,老臣……」
太子挑眉,「什麼?林太醫不是隻診出來舊傷復發嗎?」
林太醫閉嘴了,聽懂了他的意思,日後皇上發現了,此事也和他沒關系。
須發皆白的老人,深深看了太子一眼,抱著藥箱從另一邊出了門。
我在屏風後,不知是進是退好。
躑躅間,太子拎著長劍走了過來,習武之人,許是可以輕易洞察殿內多出來的氣息,「哪來的小老鼠在偷聽。」
悠閑踱步的意態,在屏風上映出頎長的身姿。
他轉過屏風,目光與我對了個正著,忽地停住了腳步。
墨眸幽深,輕勾的薄唇,透著邪佞乖戾,他長劍挑起我的下巴,鋒利的劍刃寒光凜凜。
「原來是,姜淮月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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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著他,眉眼還是以前的模樣,我卻感到陌生。
讓我想起那天烏雲遮罩,下了雨,他在金鑾殿外跪得筆直,我傘撐到他頭頂,身旁的男人並未抬頭,劍眉星目依舊,卻有似有若無的陌生感縈繞在我心頭。
忽然有一個大膽的猜測掠過腦海。
「你不是容鈺。」
我斷定。
我直視他的眼睛,不放過裡面一絲一毫的波動。
他的臉蒼白,墨發垂落額前,桃花眼若幽潭,望不見底,通身破碎、孱弱,無害極了的氣質。
輕飄飄一句話出口,聽在我耳中宛如驚雷。
「我的確不是容鈺。容鈺,早就死了。」
我連臉側的利劍都忘了,下意識地往前一步,「你說什麼?」
劍刃鋒利,擦著我的臉而過,他連忙移開,眸裡閃過幾分怒氣,慌亂之下,幹脆仍由手中劍掉在地上,發出一聲脆響,把我驚醒,我步子慢下來,緊盯著他。
他慢慢笑起來,邊笑邊咳嗽,又咳出了血,渾不在意地把嘴角的血抹去,殷紅血色染紅了泛白的薄唇,破碎之中平添靡艷之色。
他垂眸,長睫蓋住眸色,輕語,「我說,容鈺已經死了啊。」
「死在那場刺殺裡,從懸崖上掉入沄河,再也沒爬上岸。從那以後,你所看到的,都是我。」
他緩步走到案前,拿起上面一疊白紙,上面每一張,都寫著一個「鈺」字。
「是我,每天找回來一樣舊物還給你。
今天,我仿了你幼時的字跡,寫了好多鈺字,正如你當時扔下懸崖的那一疊。本來想晚一些讓人送去相府的,不過,既然你已經發現了我不是容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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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隨手一揚,手中白紙猛地朝我沖過來,灌注了內力,即使是又輕又軟的紙,也有了劍氣如虹的威勢。
摘葉飛花,皆可毀傷。
其中幾張,從我身旁飛過,將我身後的殿門撞得關了起來。
其餘紛紛揚揚,落了滿殿,像極了梨花開敗,零落在地。
不曾有一張真正碰到過我衣裙。
他踩著滿地的白紙向我走來,漆黑墨眸深不可測。
我不知道他想幹什麼,撿起地上的劍對著他,好歹有些安全感。
若是個正常人,有點腦子都知道不可以動我,我背後是百年世家姜氏,所以方才聽到秘密,他劍抵在我下巴上,我也沒多怕。
可如今長劍在我手中,我卻詭異地有些驚懼。
他看起來不像個正常人,像個壓抑許久的瘋批。
我皺著眉頭看他,「你到底是誰?」
他並不害怕我手中利劍,甚至抬手握住了劍刃,一行一行血跡從劍身上滾落,他好像個怪物,感受不到疼,隻是輕笑著。
「姑娘家家,不要玩劍,刀劍無眼,太危險了。」
他看似輕巧地一個用力,輕松地把劍奪了過去,揚手扔遠了。
我慌亂後退,跌坐在榻上,見他靠近,無意識地踹了他兩腳。
他這時,又遠比我想象中的脆弱了,咳了幾聲,跌在地上,幹脆靠在榻前,席地而坐,沒有流血的那隻左手,攥住了我的腳。
被踹了一腳,還吐了血,他一點也沒生氣,反而莫名激動地戰慄起來,一雙幽深的桃花眼,晦暗不明,直勾勾地望著我。
修長好看的手,三兩下,便把我的鞋襪褪盡了,冰涼的指腹貼著我的肌膚,好像在欣喜第一次離我那麼近,好像捧著什麼珍寶,想觸碰又不敢,不敢又渴望至極。
最終,極輕地摩挲了下我的腳背,我不自覺弓起了腳趾,正想再給他一腳。
他抬眸,望進我的眼睛裡,沙啞的聲音,「容妄。」
我正疑惑間。
他右手點上我的腳心,一筆一劃,用他自己的血,寫一個字,癢得我顫了起來。他視線攏著我,好像要把我攏進那桃花眼中一汪深潭裡,鄭重地,一字一頓地:
「姜淮月,記好了,我叫容妄。」
然後終於放開了我,我連忙爬起來,退到離他最遠的地方,再看過去時。
白衣濺了血的男人,層層疊疊的衣擺鋪散在地上,靜靜地坐在原地注視我。
滿地的白紙,每一個都寫著「鈺」字。
在離他最近那一張白紙上,我踩過的地方,印了一個由鮮血染就的「妄」字。
虛妄的妄。
妄念的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