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見動靜,她神色如常地看向他,軟聲笑道:“殿下回來了。”
季淮身上猶然穿著朝服,顯然是聽到消息後,匆忙趕來,連衣服都未來得及換。
他立在那兒,靜盯著謝書,眸色深沉而復雜。
他沒出聲,謝書也沒再開口。兩人對視著,謝書的神情,平靜溫婉到看不出絲毫異樣。相反季淮的情緒,比以往外露得多。
許久後,他才輕呼出口氣後,溫聲道:“父皇今日派人來了?”
“嗯。”謝書笑應:“送來幾個美人,約莫是覺得殿下的東宮太過冷清。”
“冷清?”季淮很輕地自語一聲,而後抬頭,他走近,神情溫柔起來:“阿書也這般覺得?”
謝書盯著他俊秀的眉眼,長睫不著痕跡地顫了下。她垂下目光,柔聲笑道:“殿下是太子,東宮怎可隻有臣妾一人?”
“為何不可?”季淮平靜笑問:“不是答應此生要一直陪著孤嗎?”
“殿下……”謝書抬眸:“即便你要臣妾離開嗎,臣妾也不會走,臣妾的話永遠作數,臣妾會一直陪著你。”
季淮的心情沒有好轉,他點頭,像是明白什麼:“原來如此。”而後笑容擴大,近乎到灼人眼的地步,聲音輕,其裹挾的情緒卻沉重到讓人心顫:“孤以為你都明白了,孤以為你和前世不一樣。”
前世?恍惚以為自己聽錯,謝書不敢置信地瞪大雙眸。
“原來是孤錯了。”季淮輕仰頭,隱隱自嘲:“誤將你的愧疚當做喜歡。”
“前世你不喜歡孤,替孤收美人,將孤向外推。今世孤以為你對孤是有感情的,原來是孤想多了,你隻是愧疚於孤。”
“可是,阿書……”季淮望向她,低聲問:“你能否告訴孤,你到底愧對孤什麼?”
謝書呆呆地看著他,腦子一片混亂,下意思道:“是我害死了你,我害得你丟了皇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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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淮怔住,而後點頭:“好,原來是這樣。”
他抬腳走到謝書面前,垂眸盯著她:“那孤現在告訴你。”
“阿書,孤未曾被你害死,也沒有丟了皇位。”
季淮輕嘆口氣,壓抑著氣息,努力溫聲道:“你可…再不必愧對於孤——”
謝書瞳孔驟縮,平靜的神情瞬間破碎。她被他簡單的話語,驚到一句話都說不出,隻能見他接著彎唇,對自己笑道:“沒有了愧疚,那些承諾應該也不用再作數了吧。”
不,不是!謝書心頭劇痛,猛然搖頭。
季淮用指腹擦過她的眼尾,笑容愈發溫柔:“阿書想離開孤嗎?可惜不能了。你答應要陪孤一起走下去的,你沒有反悔的機會,即便你不願……”
“你不願……”他的聲音梗住,而後繼續道:“抱歉,阿書。”
季淮清潤的嗓音漸微啞,聲線隱隱顫抖:“你這一生隻能在孤身邊,孤一個人活著……”
“怕了——”
轟然一聲,悲傷鋪天蓋地襲來,謝書終於淚如雨下。
第40章 季淮 然尋光不至,終是獨自走到盡頭。……
她淚眼朦朧地看著季淮轉身出去, 恍惚覺得一向淡然優雅的殿下,那修長挺直的背影,此時竟如此孤寂。
耳邊回蕩著季淮方才說的每一句話, 每一句都那麼溫和平靜, 卻像把刀扎在她的心上,將血肉劃得鮮血淋漓。
她再笨, 也明白過來, 季淮與她一樣是重生而來,許比她回來的更早。
猛然接受到這個消息,謝書渾渾噩噩地直到晚上。入夜,仍未見到季淮的身影,謝書知道他此刻應不想見到自己。
謝書神思混亂, 也不知該如何去面對他。她怕自己見到他, 心疼,自責和淚意便再也收不住。
她需要時間思考和冷靜。
這夜季淮宿在了偏殿, 謝書睜著雙眸躺在榻上。她的眼睛因哭太久, 而酸澀難忍,精神亦疲倦不堪。
很快,她昏沉地睡過去。
睡夢中, 她回到了前世的宮變之日。
她看見被帶走的季淮, 帶著身後一大批下屬,回到了承啟殿。
季召被制住, 神情滿是失意和不甘。然當他看著季淮,見他褲腿湿透,身上披著大氅,俊秀的面容比以往要蒼白。
那個永遠從容矜貴,鎮定溫和的青年, 在看到地上滿是鮮血的女子時,像是一個迷茫而膽怯的孩子。
他甚至不敢靠近,站在那兒,身形微微顫抖,好像比以往要瘦削許多。而漂亮的桃花眸眼底通紅,其中的星光一寸寸熄滅,直至全黑。
謝書見他終於轉眸,眼底紅透,隱約布著血色,他抬腳走到地上的自己身邊,彎腰將自己扶起。
做這個動作時,他的手好似沒什麼力氣,一直在顫抖。
謝書盯著他蒼白手背上的青筋,掃過他微紅的眼尾,見他將自己攬入懷中,而後彎下脊背,將額頭放在自己頭頂。
他輕輕喘息著,胸腔隱約震動。謝書看不見他的神情,隻能聽見他喉間破碎的呻.吟。
而後他抬起頭,謝書看見他唇邊的血漬,一滴一滴落到地毯上,同她的血混在一起。
他抬起指尖,撫上唇角,似是不明自己怎麼會吐出血來。
下屬緊張地喚他,他也像是沒聽見。而後鎮定地將女子的身體抱起,茫茫然地帶她走到房內室。
他將她放在榻上,阻了人進來,為她換上幹淨的寢衣。
輕紗幔帳間,女子像是睡著了。
他彎了彎唇,眼睛還是紅的,卻沒有淚,唇邊血跡未幹,落在蒼白的肌膚上,莫名悽豔。
然後他轉身走了出去,到季召面前,隨手拿過下屬的劍,幹淨利落地插進季召的胸口。
*
叛軍被誅,季淮繼續做著他的皇帝。他讓人將季召的頭顱割下,懸在城門上。
新後在宮變中香消玉殒,新帝為她舉行了葬禮,將她葬到皇陵。整個天都都在哀悼,可大臣們已經蠢蠢欲動。
他們讓新帝再立後,新帝聞言笑了,什麼也沒說,隻讓人將那些提議的人推到宮門口,各自鞭笞二十。
再也沒人敢提此事。
朝會結束,新帝回到承啟殿。
他進到書房,拿起筆開始作畫。
他勾勒出一個女子的輪廓,畫她細彎的眉,畫她明亮的杏眼,畫她粉潤的櫻唇,最後點了點她的梨渦。
他畫她立在樹上,伸手去夠紙鳶。明媚的光輝下,她笑得比蜜還甜。
如此暖而耀眼,幾乎到灼人眼的地步。灼得新帝雙眼生疼,隻能閉上。
待墨跡幹涸,他拿起畫,打開暗室。
謝書跟著他進去。看見他將畫掛在牆上。
她見到了許多的自己,各種姿態,各種模樣的自己。然最多的,重復出現的還是她站在樹枝上,伸手夠紙鳶的場景。
謝書又看他許久。
他的面容依舊俊美溫柔,是一個溫和仁善的君王,除卻不願立後,不納妃嫔,幾近完美。
沒有人不喜歡這樣的新帝。
漸漸地,新帝已經不再新。他一年一年地忙於政事,親政愛民,將所有心力都投到治理大梁上。
隻偶爾會到他的書房裡,溫一壺茶,作上一幅畫,然後再將它掛在暗室裡。
暗室裡已經掛不下了,跟隨他許久的內侍,問他要不要建座暗室。
他看著畫上的女子,良久,輕搖了頭。
謝書一直跟著他。看他從溫和的年輕新帝,變成內斂的儒雅君主。他的氣質依舊如水,卻是深沉的潭水,像是能包容一切。任何東西投進去,都是平靜無波。
他已過四十,不再年輕,卻依然俊美。歲月未曾損他一分一毫,風霜也沒辦法,隻能將他打磨得愈發如玉。
時光在他身上沉澱,好似不曾離去。
可謝書知道,他終是不再年輕。
晨間,他看著銅鏡裡的容顏,抬手撫上鬢間的幾根白發。謝書見他露出笑容,溫潤動人,一如往昔。
他沒立後,後宮也無人。大梁一直沒有儲君。
大臣們終是急了,他們不再顧忌他之前的告誡,接連上奏。
這次,他未說什麼。
而後次日,他領來一個孩子。
那是個約莫七八歲的男孩,出自旁支。
他輕彎腰,在讓人宣讀聖旨前,笑問男孩:“孩子,朕再問你一次,你願意為儲君,擔這重任嗎?”
男孩答:“願意。”
很好,他願意。君主彎眸想著。
春去秋來,這般又是幾年。期間,他一直親手教導男孩,男孩逐漸長成少年,各方面皆很出眾,對他亦是真心敬重。
某日,他讓人喚來少年。
少年來時,他坐在未央宮中,這是已故皇後的寢宮。
他靠坐在美人榻上,眼尾多了幾條細紋,然他轉眸望來時,桃花眸波光流轉,容顏俊美,隻膚色透出幾分病態的蒼白。
他病了。少年知道。自元淑皇後死後,他的身體便不太好,此後又是一日復一日的辛勞,至今已是油盡幹枯。
且他病得不知是身體,還有心。
他的心已隨元淑皇後的屍體,一同葬進皇陵。活著僅憑一口氣掉著,而現在那刻氣終快散盡。
他同少年交代了許多,到最後聲音越來越輕。
說完,他讓少年出去,讓所有人都出去,而後他掙扎著起身,他走到窗前,看著後院的那棵樹。
那棵樹,高大粗壯,枝葉茂盛,四季常青,與東宮中的那棵極像。
清風吹過,樹葉晃動,其間仿佛站了個姑娘。
姑娘穿著水藍色的裙子,垂眸對著他笑。
季淮也跟著笑了。他伸出手,想要抱她下來,而後手指碰到窗棂,恍惚想起她走了已有二十餘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