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聲驟起,開頭曲調激情澎湃,不禁讓人想起火紅的沙漠。在這樂聲中,圍成弧形的舞女們,互相牽著的手向上一揚,像是要擲出什麼。
她們擲出的是一個婀娜多姿的美人。
那美人身穿芙蓉色舞衣,雪白的腰肢被流蘇遮擋,若隱若現,她的手腕上帶著金環,腳踝上系著小巧精致的金鈴鐺,隨她的伸手抬足,發出的清脆聲響,恰與樂聲相和。
跳舞的美人,正是西域公主無疑。然之前她都有以面紗覆面,今日卻將整張臉露出。
難以形容那張臉,若非要說,便隻能用驚豔來形容。
驚豔到何種程度?到大殿無聲,方交談的人紛紛閉口,甚至連見慣美色的皇帝,也放下玉箸,直直將她盯住。
舞美人更美。謝書忽然明白,季淮那日為何那般專注得視線難移。若是她,美人美如斯,怎肯割舍?
謝書沉默地夾起食物,放入口中。她緩緩咀嚼,未嘗出任何味道。
而後她看向殿中片刻,終鼓起勇氣將目光轉向季淮。
隻見季淮靠著椅背,姿態隨意,視線散漫地盯著殿中的西域公主。
似在賞她舞姿,似在觀她面容……謝書收回目光,不欲再看。
既已做出決定任他去,便應不再管,任由心中澀意蔓延。隻是未等她被絕望與痛意吞噬,就感覺手指被人勾住。
謝書微怔。她的手放在桌案上,不知何時一隻修長白皙的大手,放到她手邊上,並順勢一勾,將她的尾指勾入他的指縫間。
謝書抬眸看他。季淮仍舊看著殿中,好似無知無覺。隻是那隻大手愈發得寸進尺,肆無忌憚。
他緩緩移動,覆在謝書的手背上,將她的整個手握進手心,而後像是揉面一般,摩挲把玩著。
什麼苦痛,澀意,難受通通消失。謝書目視臺下,全身上下所有感官像是都凝在那隻、被季淮把玩著的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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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兩指捏了捏她手背上的肉,似在拉面團,他的指尖將她的手指像後勾了勾,似在感受面團筋不筋道……
而後他沿著謝書的中指,慢悠悠地描繪了一圈又一圈。
謝書感覺自己手麻了,腦子也麻了。她都塊忘了自己在哪兒,遑論其他。
正懵然著,季淮忽側身前來,臉與謝書挨得極近,卻沒看她。
“阿書說……”他終於側過面來,黑眸若綴星光,細碎溫柔:“這公主的舞姿,同你相比如何?及得了你幾分?”
“哎?”謝書沒反應過來。
季淮眸色不變,正專注地盯著她,好看的黑眸裡全是她的身影。
昨日,封一來向季淮請罪,言他有件事忘記向季淮稟報。
季淮起初未在意,直到聽封一道:“當在清尹閣那日,屬下曾見到了娘娘。”
季淮坐直,問:“何時?”
“就在西域公主登臺練舞之上,娘娘同孟姑娘曾出現在請尹閣內,片刻後離去。”
腦海中隱有亮光一閃,季淮的眸色漸深。他想起那夜謝書的淚水,恍惚間意會到什麼。
直到此刻,在這兒辰茗殿之內,他的阿書在見到公主那刻,以及看到自己凝視公主時,眸中不自覺浮現的失落之色,讓季淮終於確定了她的想法。
於是他問她:“公主舞姿,及你幾分?”
謝書不言,像是沒回過神來。季淮復又笑道:“孤曾在清尹樓聽見,阿書之舞藝,世間卓絕,見之難忘。孤當時見公主舞姿時,便在想若阿書跳起舞來,該是何種模樣?”
說著,季淮唇角弧度加大,俊美容顏愈發容色奪目,他問道:“不知孤可有榮幸一觀?”
謝書的確在清尹閣習過舞,但她沒想到季淮會知曉此事。說起舞蹈,謝書已許久未跳,她不知道自己的水平與公主相比如何。
然看季淮的意思,對她評價頗高,似懷有極大的期待。
第33章 偏愛 “現在孤能知道,在落雲樓那日,……
謝書正想回話時, 忽明白季淮真正想表達的意思。他問公主舞藝比得了她幾分,言下之意他相信謝書的舞技定是勝過公主,即便他未曾親眼見過。
明目張膽的偏愛與信任, 總是讓人覺得窩心。以及他說在看公主時, 想起的卻是自己……
謝書瞬間挺直腰背,她反應過來, 季淮在向她解釋, 那是否說明他已知曉自己曾去過清尹閣,也許也知道……她閉了閉目。被人將心思猜透,除卻不自在外更多的是羞窘。
季淮在問完話後,就將身子靠了回來,然仍是握住謝書的手, 感覺到手心中的小手, 其指尖輕蜷一下。他眸中溢出笑意,猜到她明白過來。
謝書的確知道自己誤會了季淮, 並從中再挖出一層意思——他不喜歡公主, 對公主無意,應也未打算娶公主。
想清楚這點,謝書心中的枷鎖忽地消失。她暗自想著, 若季淮喜歡公主, 她不會阻攔,然他不喜歡, 她是不是就能爭一爭呢?
那日落雲樓的姑娘說過,適時的主動,會帶來意想不到的效果。她無須時時守禮,要懂得利用自己的優勢,讓人因她心動, 為她心軟。
她的優勢…謝書想了想,覺得隻要除了面容,約莫就隻有這些才藝了。
於是,謝書彎起唇,她被握住的手指,輕點了下季淮的手心,在他的視線轉來時,她笑容燦爛,聲音溫軟:“殿下,除了父親與兄長,臣妾願意跳給他看的,便隻有殿下您了。”
“沒有誰比您更有這個榮幸……”她頓了頓,輕搖了下頭:“不,這是臣妾的榮幸。”
在季淮溫柔漆黑的目光下,她最後補充:“臣妾願意。隻是請給臣妾一些時間,臣妾想為殿下跳一支最好的舞。”
季淮眼中有淡淡的訝異,但更多的還是笑意,他捏了捏謝書的指骨,而後放開,勾唇道:“好,孤等著——”
謝書再腼腆一笑,而後轉過頭看向殿中起舞的公主,心情與初時大不相同。
然這好心情未持續多久,因她在轉眸時,竟見到許久未見的季召。
季召身穿玄色衣袍,靜坐在席間。他的面容冷峻,氣質本就陰冷,此時比以往更冷硬幾分,眉宇間都是散不開的鬱氣。
似有所感,他抬眸,與謝書目光對上。
謝書沒有收回視線。她想起不久前他散出的那個謠言,緩緩將目光落到他空蕩蕩的左袖口上。
季召似是察覺到,謝書眼尖地看到他放在桌案上攥緊的手指,以及愈發陰沉的神色。
若是沒有那個流言,謝書也許還會繼續裝下去,裝作喜歡他,裝作順從,避免打草驚蛇。
然流言過後,季召的無恥實在讓她惡心。某天夜裡,她想起前世發生的一切,再憶及今生與季召的虛與委蛇,忽然不知,再繼續與他做戲有何意義?
前世是她蠢,輕信於人,將一手好牌打爛,然今世再蠢,也不會蠢過前世。
謝書覺得自己一開始就錯了,因前世之事,她潛意識裡對季召心生陰影,覺得他是季淮稱帝之路,是自己人生路上的勁敵。
以為他很強大,故恨意間夾雜懼怕,然秋獵之時,那般容易讓他廢了隻胳膊,不管是否有運氣之故,都足以說明季召沒有她想象那麼厲害。
莫說季召現在已經對她有所懷疑,即便沒有,驚了這“蛇”又如何,她怎需怕他?
她的父親是赫赫有名的骠騎大將軍,外祖父曾是太子的太傅,而她嫁的夫君恰是當朝太子,並且她重生而來,所知必然多於前世。
思緒在一瞬間豁然開朗。謝書不想再與季召做戲了,她不想再委屈自己,去理會那般無恥惡心之人。
於是她笑盯著季召袖口,餘光瞥見他右手背暴起的青筋,笑容愈發燦爛。
終於她盯夠了,轉眸公主也已下了場。謝書繼續吃著桌案上的食物,許是因為心情轉好,一不留神就吃多了。
她輕揉了下腹部,估摸著宴會還有會兒才結束,便側身對著季淮輕聲道:“殿下,臣妾想出去消消食。”
季淮瞥了眼她微鼓的小肚子,了然笑道:“吃撐了?”
謝書略微不好意思地點頭。
季淮盯著她,眉眼帶笑,也沒說行不行,而後抬手揉了下她的肚子。
在謝書羞且驚的目光中,他神態自若,道:“去吧,出去後像這般自己揉一揉。”
謝書連連點頭,在他將手拿開後,紅著耳根從後殿出去。
來到殿外,冷風將面上的熱度吹散。謝書立在廊檐下,下意識輕揉腹部,而後她走下臺階,身後卻突然傳來腳步聲。
“阿書——”那聲音很沉,隱隱有點冷。
謝書怔住,轉身看到向她靠近的季召。她神色不變,隨口道:“王爺怎出來了?”
“找你。”季召立在她面前,目光很沉。
方在大殿上,隻是隱覺得他的氣質比往常陰鬱,此刻才真正感受到。
“怎不叫我阿召了?”他上前一步,逼得謝書向後退去:“上次你不是還很心疼地喚我阿召?”
既然決定不再與他做戲,謝書的聲音也冷下來:“宮廷之內,你我身份有別,請王爺自重。”
“呵——”季召冷冷嗤笑一聲:“身份有別?你之前纏著我的時候,還有上次半夜來看我時,怎不覺得身份有別?”
“我看你是……”說著,季召的面上有了怒意,他微眯起眼,轉了話語:“你這是背叛我了?”
他又逼近一步:“喜歡上季淮了?所以同他謀害我?”他指著空蕩的袖口道:“我這般可有娘娘的功勞?”
謀害他?謝書被他的無恥給氣笑了。她拉開與季召的距離,道:“與殿下和本宮何幹?王爺難道不是自食惡果?”
顯然沒料到她會回答得這般直接,季召愣在原地,沒再上前,過了片刻才陰沉道:“娘娘終於不裝了。”
不裝了!謝書越看他,越覺得惡心。而且聽這話,她已經敗露,也就更沒有再裝的必要。
於是謝書看著他的目光中,情緒毫不掩飾。
被她眸中如此巨大的厭惡和憎恨驚住,莫名地,季召心裡有一抽,似有什麼早已無形消失,再難尋回。
他忽略心底湧上的古怪情緒,狠狠擰緊眉頭,沉聲問:“謝書,本王自問未曾傷害你。你何至於憎惡本王至此?”
說完大步向前,眼底一片猩紅:“你主動糾纏本王四年,我明明答應成事後會娶你,你為何要背叛我?”
他抬手緊緊攥住左袖口,而後飛快地握住謝書手腕,強迫她觸上自己的斷臂:“因為季淮嗎?他許了你什麼條件?”
季召按住謝書掙扎的手,一字一句道:“害我變成這樣,你不愧疚嗎?”
謝書的氣得渾身都在顫抖,可他力氣太大,完全掙脫不開。於是她放棄掙扎,望進他的眼睛:“本宮隻恨你還活著。”
季召力道下意識減輕,而後將她的腕骨攥得更緊,眼底也愈發猩紅可怖。他狠狠咬牙道:“謝書,你很好——”
謝書的手腕被攥得生疼,她輕皺了眉,道:“放手。”
“放手。”
兩道聲音同時響起,謝書轉眸看去,看見了季淮。
季召轉眸,手上的力道松下。謝書順勢掙脫,跑到季淮身邊,側眸小心打量他的神色。
季淮神情看不出什麼異樣,他走到季召面前,勾唇的弧度很淡:“安王傷勢恢復得可好?”
隨即他瞥了眼季召的左袖口,自答:“應該還不錯,可惜……”可惜什麼,他頓住,話有餘音。
季召聽出來,神色愈發陰沉得嚇人。
季淮若不覺,看眼季召的右手,繼續對他溫和笑道:“莫難過,一隻手雖說不太方便,但到底比沒有要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