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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靜旻身體好些,我送她去女學。
流言總是穿的很快。
可到底是念過書的,她們可憐靜旻,知道該對誰鄙夷。
我隱在花窗後,看著幾個小姐妹與她一起抱頭痛哭,對柳情道:「你教得很好。」
「這倒也用不著教。」
上朝的路上,簡公與我閑話幾句,邀我與六妹妹上簡家看大公子。
我與他商量了婚期。
臨門又遇上王老侯爺在等我:「犬子失禮了。」
我點點頭:「黃門侍郎的位置,他是補不上了。」
王老侯爺連說明白,應該的。
「還有個事需要知會侯爺。一會兒朝會有個折子,關於秋闈放開資質,讓平民士子也能參與。」
「你瘋了嗎?」
「侯爺不反對就是了。」
「我不反對,也沒什麼用。」
不過他欠了人情要還,果然在朝野震動時沒有表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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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秋闈的變革沒有通過。
跟我料想的一樣。
朝堂上吵得如火如荼,趙歡也沒有尋過我。
我趁著踏青,去郊外巡查田莊。
正是春播時節,農人插秧,牧童放牛,一派和樂。
我心中也變得安寧。
人們隻看得見帝王將相。
其實帝王將相壓根不重要。
重要的是阡陌間的老農,桑林裡的婦人,道路上的商賈。
這才是家國的基石。
駕車時下起了小雨,我去附近小廟裡躲雨,抬頭,驀然發現廟裡供奉的是臨淮哥哥。
「這位是先太子。」歇腳的白發老翁告訴我,「他體恤民情,年年來地裡看春播,鬧饑荒的時候,還賑濟災民,隻可惜死得早啊……這位姑娘,我是不是在哪裡見過你?」
我笑而不語:「這廟是誰立的呢?」
「哦,是一位心善的公子。前兩天還來這裡巡視,送了我們不少鐵農具。」
我點點頭,對著我臨淮哥哥的金身虔誠地上了一炷香,然後坐在他的神龕睡了過去。
睡夢中聽見悠揚的笛聲。
抬眼發現是一身白衣的男人,天潢貴胄,玉樹臨風。
「哥哥……」我朝他伸出了手。
他抱住了我。
他的懷抱和從前一樣溫暖。
窗外的春雨不知什麼時候停了,萬家燈火。
我睡醒,發現懷王笑吟吟地瞧著我。
「姐姐睡在荒郊野嶺,不怕冷嗎?」
我仔細掃過他的眉眼。
昏黃的燈下,他的五官柔美。
「姐姐為何這樣看我。」他斂眼,俊臉上飄起紅暈。
我勾起唇角,拍了拍他的大腿:「這不是你日思夜想的嘛?」
他打馬來,天又下雨,借我馬車一坐。
我沒有拒絕。
「給臨淮哥哥修建廟宇的人,是你吧?」我閉著眼問。
「是。」
「有心了。」
「我對兄長的孺慕之情,與姐姐是一樣的。」趙昕整理著雪白的衣衫,恭順而柔和。
我笑了笑。
當然是不一樣的。
我與臨淮哥哥是夫妻,他隻是弟弟。
但我沒有與他計較。
白衣,竹笛,清明雨。
我怎麼以前從沒覺得,我的這位三弟,長得這麼像我哥哥呢?
趙昕與我同車,到了蘇府。
下車時,陰影裡踱出一個陰影。
是許久不見的趙歡。
他似乎想對我說什麼,但很快就看到從我背後鉆出馬車的趙昕。
英俊的眉目一下子扭曲了。
他沖上來,一拳頭砸在趙昕的臉側:「你們做什麼去了?!」
我家門前人仰馬翻。
太子當街毆打懷王。
我沒有阻攔。
打起來,打得更兇些。
我剛愁秋闈的死局沒有籌碼。
趙歡就給我遞上把柄。
太子當街毆打懷王之事震驚朝野。
在我的推波助瀾下,雪片般的折子遞了上來,廢太子的呼聲日益高漲,驚動了昭陽宮裡閉關養病的皇帝。
清晨,我和趙歡一起進宮面聖。
皇帝斥責了他:「為什麼三年了東宮一個孩子都生不下來。」
趙歡看我一眼:「我隻要太子妃給我生的孩子。但太子妃對我不忠。」
「荒謬!」皇帝將他遣退。
香煙裊裊中隻剩下我和他。
舅舅枯瘦的手探出了帷帳:「你真的想廢太子?」
「是。」
「立儲不過兩年多,再行廢立,恐怕動搖國本。」
比起懷王,舅舅更喜歡趙歡這個兒子。
他是個文弱的男人,一生都籠罩在我母親的陰影之下,在我母親身邊,他隻是一個單薄的普通人。
但就因為他是個男子,最後他登臨帝位,我母親永遠隻是大長公主。
他從尚武的趙歡身上看見了一種可能性。
「朕知道你怨恨朕。朕老了,時日無多,這個位置是朕的,將來也是你的。趙歡是一把很快的刀,天下不能沒有刀。」
「我沒有怨恨過舅舅。」我坐到了這位行將就木的男子身邊,握住了他的手。
舅舅待我們極好,極溫柔。
他還是臨淮哥哥的父親。
我待他很親近。
舅舅嘆了口氣:「那你怎樣才肯保趙歡?你說。」
我溫柔地用梳篦理著他的白發,想象著我臨淮哥哥老去後,是不是也像舅舅這樣溫和儒雅:「我要舅舅幫我一件事。」
「哦?」
「我希望平民可以入仕。」
我從昭陽殿出來,趙歡在底下等我。
「你跟趙昕是什麼時候攪合在一起?」他的眼睛亮而有神,確像一把刀。
「懷王是我的弟弟。」
「我也是你的弟弟。你究竟有幾個弟弟。」他欺上前,眼中凌凌的光,「男未婚女未嫁你與他同坐一車,你是不是像對那個男伎那樣……」
「太子逾距了。」我不喜歡男人管我的情事。
有,或者沒有,都是我的私事。
他沒有資格插手。
趙歡拽住了我的手腕:「蘇靜言!我是你丈夫!」
「太子錯了。」我拂開了他的手,「我的丈夫,是未來的九五之尊。但是太子,未必做得上皇帝。」
「你要廢掉我?」趙歡愕然,「竟然是你要廢掉我?!」
趙歡眼裡的水色消失了,變得陰冷而狠厲。
他沒有再說話,轉身離去。
很快,我就聽說他放下了平日裡喜歡的遊獵,轉而斡旋在世家之中。
與懷王鬥得水深過熱。
「他跟簡公來往,想要爭取簡家的支持,和那個簡妃顏眉來眼去的。」我的六妹妹在我房中逗著金絲雀,「姐姐你真的不管管嗎?」
「讓他們鬥。」我自管自臨摹著文定先生的墨跡。
哪一朝天子,不是從兄弟間殺出來的。
趙歡就一個弟弟。
他要登大寶,難道連個懷王都鬥不贏嗎?
那還做什麼九五之尊?
「我是個很公平的人。手心手背都是弟弟。他們誰是皇帝,我就當誰的皇後。」
隻要他們不要鬧得太大,宮城之中每人給一千兵馬看誰活到最後,我還是願意等等的。
我現在更關心的是,朝堂之間爭得如火如荼的平民科舉一事。
畢竟我答應過靜旻妹妹,為她謀個出路。
皇帝久違地在朝堂現身,支持民間取士。
皇帝需要沒有根基、依附於他的人。
世家大族自然反對。
朝會開得劍拔弩張。
我看時機已準,坐在姑姑腳下,將早已準備好的東西遞給她。
簾幕後鉆出姑姑柔柔的聲音:「既然如此,不如各退一步,以世家女子取士,諸位覺得如何?」
此言一出,滿堂皆驚。
「女子怎麼能出仕,這不是滑天下之大稽嗎?」
「她們頭發長見識短,懂得什麼?」
「自大長公主立女學以來,世家女子讀書者,十之八九。說她們頭發長見識短,那太學那些考不過女學的公子,豈不是……」姑姑柔柔地笑起來。「況且那可都是各位大人的女兒啊。」
這句話可敲打在他們的心坎上了。
世家貴族不會把權位讓給泥腿子。
但如果是自己的女兒呢?
不是人人家中都能保證兒子成器。
倒是京中女子不願閨中待嫁,識大體的多些。
「女子登科,能做什麼?難道讓她們去當官?」我的舅舅發話了。
他越過簾帳看著我,顯然是惱怒被我擺了一道。
「女子心慈手軟,聽話柔順。」我姑姑按著我的話術說道,「雖然成不了將相之才,但做百姓的父母官,想必比那些貪得無厭的貪官汙吏要跟體恤民情。」
後來又起了一些爭執。
比如說,女子做什麼官,幾品官。
拋頭露面要不要帶兜帽。
未婚可不可以出仕……
我一筆一筆記著,輕輕勾起了唇角。
不重要, 已經都不重要了。
瞧,他們都心動了。
原本爭執不下的皇帝與世家,各退一步。
剛好退到了我真正想要的地方。
女子當官的口子已經張開,接下來,就是長年累月、一點一滴的洗牌。
秋闈,第一批女士子名單下發。
泱泱大國,隻取三位。
我沒有辜負靜旻。
靜旻也沒有負我,高中探花。
我送她去川渝之地做一個小小七品知縣。
城門前,我給她整理著厚厚的鬥篷:「王氏飛揚跋扈,欺男霸女,不是一朝一夕。他們之所以如此有恃無恐,是因為南陽是王家郡望。」
南陽王氏,佔地萬頃,奴僕十萬,富可敵國。
「你是知縣,是父母官,你幹得好,南陽的老百姓安居樂業,就不會想著做王家的走狗。你做的不好,整個南陽就是他們的囊中之物。」
「妹妹知道。」那件事後,靜旻用功讀書,高中後才敢大病一場,越發清瘦。
可這清瘦中卻生出一份堅毅。
「我要南陽再沒有王氏,讓王春材沒有家族可以倚靠。到時候我殺他,就像殺一隻螻蟻。」她眼中燃燒著怒火。
我點點頭。
她會記住這份憤怒,被這憤怒經年累月地煅燒著,成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