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陳涯白開始把我當他的廢話箱。經常以小圓為開頭,小圓為結束。
他也會時常提起其他的事情,但很快又會繞回來。
如果說,生命是一個循環往復的圓,那麼小圓就是他的節點。
「小圓新卡了個發卡,很好看。」
所以他從小圓頭上順走了。
「A 班那個理科男又來找小圓借書,他自己不會買嗎?」
然後他在球場上虐殺了 A 班。
我安靜地聽著他的那些心事,隻言片語之中好像重新看見了那個滿是藍白色校服的學校,我從不知道陳涯白的這些少男心事的。
我耐心地一遍遍糾正他的行為,不要太煩小圓,要保持距離感,太倒貼的男人沒人要的。
從小賣部回來不要給小圓順手帶草莓味的牛奶,給她帶提神的苦咖啡,作為好同學提醒她積極學習。
不要老是使喚小圓同學,來往要有禮貌地說你好和謝謝。
陳涯白按著我說的做了一段時間,態度對我好了許多:「她沒那麼討厭我了。」
我抿了抿唇,僵硬地寫道:「你覺得她很討厭你嗎?」
他沉默了一會,落筆:「是。」
我把頭沮喪地埋進胳膊裡,無何奈何,因為我那時候,就是很討厭他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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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陳涯白成績很好,他轉學來的時間晚,缺考了一門語文,其他科目都是逼近滿分,隻是從前沒等到期末考試展露他真正的成績,導致我現在才知道。
我咬牙切齒,「那你期初考試幹嘛要抄小圓的英語試卷?」
陳涯白筆跡散漫,意氣張揚:「不這樣怎麼能叫她小圓同學,誰都能叫她遇安,隻有我從第一面見她開始,就是小圓同學。」
——我必須從一開始,就是特殊的。
他其實是個很耀眼的人。就算是我這種不關心周圍的人都知道,中學時候最奪目的人無非三種,家世容貌和成績,剛好陳涯白三樣都佔了。
他長得好看,父親是因公殉職的警察,至於成績排名吊車尾,也算是別出心裁的顯眼。
不知道怎麼會喜歡我的。
我有點無奈,落筆涓涓:「為什麼一定是小圓呢?」
陳涯白回了四個字:「小圓效應。」
當丁達爾效應出現的時候,光就有了形狀。
而當小圓同學出現時,陳涯白的喜歡變成了具象。
7
「多少年的東西了,你知道我為了寄給你找了多久嗎?」
我媽在電話那頭有點不耐煩,「上回不是答應了和那個公務員多見面的嗎?怎麼人說你不理他。」
我一手接著電話,一邊把媽媽剛寄來的快遞給拆開,隨口敷衍道:「很快就去見。」
電話被我掛斷,反蓋在桌子上。我知道電話那頭她必定已經生氣,然而我有更要緊的事情去做。
快遞裡頭放了一個小餅幹鐵盒,表面被火燒出黑色的痕跡已經在歲月裡頭氧化,我屏住呼吸打開盒子,蒙滿灰塵的時光像潘多拉魔盒一樣打開。
裡頭東西不多的,隻有一本日記本,一隻創可貼、一枚發卡。
我翻開日記本,其實我學生時代不喜歡寫日記,裡頭的字跡少得可憐。我已經翻到我要找的東西了。
「2017 年 3 月 31 日海灣下大雨,和陳涯白奔逃。」
其實十多年過去,很多當時以為能記一輩子的場景,不需要三五年就會忘得一幹二凈。
但是我閉上眼,竟然還記得非常清楚。
我是一個沒人要的小孩,我很早就朦朦朧朧地意識到,我厭惡一切耀眼的人,包括煩人的陳涯白,因為他們看上去那麼值得被愛。
那天是周五,我比放學時間要早很多地回家。
因為我爸媽最終一錘落定離婚,反而我心上的石頭落了下來,但是他們誰都不要我。
我靠在沙發上,聽著爸媽推諉來推諉去,我爸說女孩得跟媽媽比較方便,我媽說不行她經濟條件不好。
門開著,街坊鄰居豎著耳朵在聽熱鬧。
我當時想,怎麼還不下雨,下場雨淹死我得了。
我閉著眼睛數數,數三十秒睜開,或許會是不一樣的景象,這是陳涯白教我的方法。
還沒到三十秒,突然有清冽的聲音突然響起來,不應該出現在這裡的陳涯白就站在門口,他十分用力地踢了一腳門,哐當一聲,爭吵的聲音被嚇得戛然而止。
他面色難看,說:「吵他媽呢?」
我爸媽愕然回過頭,看著這個背脊高大的男生一時間竟然說不出話來。
陳涯白一字一頓地說:「你們不要她,我要的。」
他上前兩步攥住我的手腕把我往外拉,一路逃離爭吵的家裡、聽熱鬧的鄰居,我跟著他急促的腳步走,才發現他另一隻手上拎了個白色的書包,拉鏈還沒拉好,露出裡面滿滿當當的作業,後知後覺地意識到原來我忘帶書包回來了,他是來給我送作業的熱心同學。
沒想到撞上一出狗血家庭劇。
陳涯白很生氣,抿著唇不講話,額角都隱隱跳動著,但又像是在難過。
樓下就停著一輛線條流暢的摩託車,我多打量了兩眼,陳涯白卻在它面前停下,他沒問過我意見,就把一個粉色的頭盔往我頭上戴,我腦袋一沉,他手使勁在我圓圓的頭盔上往下按。看著我憨態的模樣,自己低笑了兩聲。
「小圓同學。我運氣不錯。」
「從現在開始,閉上眼三十秒,是海水的味道。」
騙人,哪裡的三十秒,明明好久的。
我以前從沒坐過摩託車,我坐在陳涯白的後邊,為了安全不得不抱緊他勁瘦的腰身。
摩託車一路駛過繁雜的市區,往遙遠的海灣區駛去。
已經是天空深藍的晚上,海灣區車少,他的速度就愈發快,隻有海風能追上我們。
中途下了大雨,打在我倆的衣服上,順著頭盔往裡頭滴落。
濕透的衣服黏在一起,隻有他的體溫是滾燙的。
那是我第一次不那麼討厭陳涯白。
他暢快地大笑:「帶你出逃。」
如果不是這場大雨,我不會把他當成朋友,允許他接近的。
8
信紙那邊的時間到了日記上的 3 月 31 日下大雨這天,我還沒找上陳涯白,他先找上我了,筆跡散漫:「在嗎?十塊錢替我算一卦。」
我心平氣和:「我是西方的教母,不是學道的。陳涯白。」
他無所謂地在我清秀的字體上畫畫,有點心不在焉。
我妥協:「好吧,算什麼?」
「算一算,我找到她的概率有多大。」
我有點不知所雲,對面像是不滿意我的笨拙,我都能想象到他嘖一聲的樣子:「現在才中午,她剛剛急匆匆地就回家了,連書包都沒拿,看她沒做到這麼多的作業我會很難受。所以我打算翹課給她送作業。」
我替十七歲的林遇安謝謝你的熱心。
他輕描淡寫:「就是不知道她住在哪裡,邊上同學都不知道。
隻知道她每次會做一路公交車,那條路上老小區挺多的,隻能一個個找了。」
我滯住,我從不知曉原來他是這樣出現在我面前的,那時候已經是晚上了,難怪他說自己運氣不錯。
「我剛剛幫你算了一卦,往城東那條青春南路走,你會看見她的。」
他半信半疑:「真的?」其實我家住城西,青春南路在城東,他逛遍都不會遇見我。
陳涯白,我幫你算了一卦,這一次你不會再找到她。
我有點心虛,但怕他看出來,寫得又快又穩:「真的。我什麼時候騙過你啊。」
我盯著信紙很久,再也沒有新的字跡出現。看來是信了。一股困倦湧上來,我上床就睡覺了。
夢裡浮沉浮沉,新的回憶替代出來,舊的記憶從我的腦海裡一點點被擦掉。
那天夜裡,2017 年 3 月 31 日的夜裡,我沒能等到陳涯白,我坐在那個沙發上,聽著爭執聲,看見了遲來的一場暴雨。
陳涯白在青春南路上反復逡巡,遭遇了一場暴雨,沒找到他的姑娘。
9
我起床的時候感覺好累,記憶有一點空蕩,日記本還攤在桌子上。
「2017 年 3 月 31 日大雨。」隻有日期和天氣,日記的主體卻是空白一片,像是被擦掉一截。
信紙上咬牙切齒多了控訴我的一句話:「你算的什麼卦,我在那條路上根本沒看見她。」
我嘆氣:「東西方文化有差異,算卦也許不是仙女教母的特長。下次給你搞預言術,你沒給她送成作業她應該還挺高興的。」
陳涯白不說話了。
我笑嘻嘻地寫字:「你別生氣呀,我告訴你一個小圓同學的秘密。她很喜歡起風了那首歌,她後來說要是你要是在六月份的校園文藝晚會上彈唱這首歌,她一定立馬愛上你。」
我看見那個「愛」字下頭洇出了墨跡,有人握筆在那處久久停駐,才恍然回神飛揚兩個字:「等著。」
學校琴房的鑰匙都在 A 班的江子舒手裡捏著,作為學生會文藝部部長,她還管校園文藝晚會的事宜,如果陳涯白這次還是要練琴,少不了要和她接觸的。
江子舒漂亮、優秀,最重要的是她和陳涯白算半個青梅竹馬,很喜歡他。
陳涯白死後,她不止一次來找過我,她揪住我的頭發歇斯底裡,她問我,為什麼死的不是我。江子舒後來出國了,也許也是想忘掉陳涯白。
她和陳涯白才是一類人,我不是。
我感覺自己忘掉了一些事情,嘗試自己把記得的事情都給寫下來,普通的本子肯定不行,會像日記一樣被抹去字跡。
我把那封情書的封皮拿來用了,我之前確認過,在封皮上寫字陳涯白不會收到。
從三月末那場大雨過後開始,我忘了因為什麼契機,覺得陳涯白其實還挺不錯的,不再抵觸他的接觸,姑且可以納入朋友的範圍內。
我爸媽最終還是離婚了,我跟著爸爸,我媽從失敗婚姻解脫出來後迅速搬離了這座城市,我爸因為工作出差,那段時間把我丟給了叔叔家。
我抗議過,但他不管。
叔叔家有個表哥林隨,讀的名校大學,卻不知道怎麼休學在家,嬸嬸把他寵得像塊寶。
我爸把我丟過來的時候,美其名曰,和我表哥好好學學,補補我那吊車尾的成績。
表哥開始給我補習,他戴著眼鏡,總是很溫和地笑。
其實他比我爸媽都負責,甚至會接我上下學,他說女孩子走夜路不安全。
陳涯白在校門口看到過他等我放學,扯著我的書包帶把我勾過去,一伸手就攬住了我的肩,很懶散地站著,一雙桃花眼卻瞇著看著林隨,親昵問我:「小圓同學,這誰啊?」
林隨扶了眼鏡,謙和笑道:「我是遇安的表哥,林隨。」
陳涯白緊繃的脊背一下子松懈下來。
那時候,那件事情還沒有發生,展現的都是柔和的景象。
陳涯白是我唯一的、特別的朋友,很煩,但都在忍受範圍之內。
他打球之前,他會強迫我坐在第一排,故意把外套蓋在我的發頂,一股幹凈的皂香味。
他個子高,在人群中很顯眼,身邊又總是有不少人,卻總是喜歡在外面隔著很遠喊我一聲小圓,以彰顯他的特別。
我開始查閱那所傳媒大學的資料,電腦上的網頁卻久久停留在它旁邊的那所警校的圖片上。
他的青梅竹馬江子舒曾經來找過我,警告我道,「陳涯白隻是覺得你很可憐。他朋友多,對誰都很好,你別多想。」
我聳聳肩,如果不是她說,我壓根沒往那邊想過。
這些都是那年四月份發生的事情,漂亮得像是春天飄飛的柳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