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池野走的時候,房門打開,外面站了個年輕女孩。
如我當年一樣,有粉黛不施的娃娃臉,亮亮的眼睛。
她還有淺淺酒窩,很漂亮。
她姓周,海上的總裁特助。
小周助理幹凈利落,穿職業裝特別好看。
她聲音軟糯,很動聽,望向池野的眼神寫滿不安——
「老板,回家嗎?」
池野離開,未曾回頭。
小周助理看了我一眼,很快追上他的腳步,伸手去握了他的手。
他沒有拒絕,二人背影無比登對。
我想起了一個月前的那次行業酒會。
最開始我們想合作的是永豐的徐總。
我跟他交涉了一個星期,然後這個老狐貍就是不松口,為了爭取到他,我跟他去了那場酒會。
我一路跟著他,談我們的項目和前景。
最後他有些煩了,對我道:「我說簽對賭協議,你不願意,那就沒得談了,你們公司確實有前景,但融資也不是一筆小數目,大家都是為自己的利益而已,要不你去問問東銘,他們肯投嗎?笑話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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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池野也在酒會上。
徐總一眼看到了他,還以為我不認識,大概是存了幾分惡意,又對我道:「看到沒,那個就是海上的池總,年輕有為,我幫你介紹,你去跟他談,看他願不願意搭理你。」
我當時已經預感到了不妙。
這邊徐總已經招呼了一聲:「池總!」
然後時隔六年,在他的介紹下,我與池野第一次見了面。
他穿名貴西服,衣冠楚楚,態度疏離又冷淡。
我灰頭土臉,言語訕訕,重逢得很不體面。
就如同六年前,我們分得也不體面。
那天我很尷尬,很快便想離開了。
但是離開之際,在酒店的拐角處,看到了那位小周助理。
她不知因為什麼,眼睛紅紅地在哭,池野背對著我,將她摟在懷裡,低聲安慰。
郎才女貌,小周助理眼睛紅紅,臉也紅紅。
她應該是個很好的女孩子。
池野他,終於學會了放下。
從會所離開,我打了車。
司機問我去哪兒?
漫無目的,我去了中心大廈附近的一條商品街。
城區變化不大,老街靠近夜市,依舊是年輕人愛來玩的地方。
很晚了,一些店鋪老板在關門。
盡頭一家攤位擺在門口的面館,還在營業。
顧客不多,老板很熱情,跟我說他們家的酸湯肥牛面很好吃,二十二塊錢一碗。
我問他有沒有老味湯面,三塊錢一碗的那種。
老板愣了下,然後笑了,說:「等著哈,我給你做去。」
我接到了美珍打來的電話。
她火急火燎道:「許棠!你去找了池野是不是?我都說了算了,公司不要了,項目也不做了,大不了我和老秦租房子結婚,欠下的債慢慢還,還一輩子我樂意!你趕緊回去!」
「美珍,他答應了。」
「什麼?」
電話那頭的美珍,不敢相信:「你做了什麼?」
「什麼也沒做。」
「我不信,如果是你舍棄尊嚴求來的,那我寧可不要。」
「沒有,他沒提任何要求。」
「不可能。」
「真的。」
我想了想,又道:「也不是完全沒提,他說,我們從此兩清。」
挺好,真的。
畢竟當初我和他分手,求的便是一別兩寬,各自安好。
我在埋頭吃面的時候,附近有家還未關門的飾品店,燈光琳瑯。
音響擺在門口,在寂靜深夜,歌聲傳遍街巷——
你說這風景如畫
我看你心猿意馬
就別再聽我說話
把偽裝都卸下吧
你聽見我在哭嗎
反正也聽不到吧
你像一匹白馬
悠然自得逃跑吧
讓我仔細看看你的模樣
倒數著最後的謝幕時光
原諒我太早就收了聲響
翩翩的你知道嗎我滿目痍瘡
……
面太燙了,真的太燙了。
我吃得急,眼淚簌簌地掉在碗裡。
我想起了幼時的許棠,期末考試若是成績理想,會被爸爸帶到這兒吃一碗老味湯面。
那面真香啊。
熱氣騰騰,霧裡映著爸爸憨笑的臉。
人這一生,真的沒有多少可以回首的好時光。
有些人的相遇,大概從一開始就注定了是場悲劇。
便如同我認識池野的時候,十六歲,正處在人生最昏暗的一段時光。
那年,我爸車禍成了植物人,肇事司機逃逸。
那年,我媽帶我去爸爸工作的造紙廠,討要老板拖欠的工資。
九千二百三十塊。
為了這九千二百三十塊,她帶著我吃住在造紙廠辦公室,鋪了張席子,堵老板好幾天。
那年我高一,成績很好,是班裡的學習委員。
文靜老實的女孩,把學習視為很重要的事。
我輕聲對我媽說:「學校那邊隻請了兩天假,我想去和老師說一聲。」
她劈頭蓋臉地罵下來:「學校?什麼學校!你爸半死不活了,你還想著上學?!錢要不來你上個屁!」
我媽,叫陳茂娟。
是一個脾氣很差,冷漠自私的人。
也是一個很差勁的人。
我自幼,便是在父母無盡的爭吵聲中長大的。
媽媽嫌棄爸爸窩囊,掙得不多。
爸爸嫌棄媽媽整天打麻將,孩子不顧,飯也不做。
一個很普通、父母並不相愛的家庭,教養出來的小孩,必定是敏感和缺愛的。
我在很久很久之後才知道,陳茂娟和我爸是二婚。
我當然是她親生的女兒,但她卻不止我一個孩子。
她本就是個拋家棄子的女人。
當年撇下一雙兒女,在火車上偶然認識了我爸,直接跟著他下了車。
據說她的一雙兒女,至今還在山溝裡的僻壤之地,那裡幾歲的孩子便要背著背簍下地幹活,穿得破破爛爛。
她窮怕了,跟了我爸,原想在大城市過好日子來著。
可惜我爸就是一郊區造紙廠還沒娶上媳婦的普通工人。
她逐漸怨懟,罵我爸哄騙了她。
在我上幼兒園時,她又染上了麻將癮,自此一發不可收拾。
成天地不著家,回家就是要錢。
爸爸上班之餘,家務什麼都做。
感情早就是沒了,之所以還在湊合過日子,因為爸爸說:「好歹是你媽,有媽總比沒媽強。」
可就是這媽,在我十六歲這年,帶我圍堵造紙廠老板,逮到機會堵上他的車,瘋了一般,抓亂了自己的頭發,扯開胸口那片白花花的肉,哭喊著招呼所有人都來看。
她以這種博人眼球的方式,哭訴著:「活不下去了啊,孩子爸都成那樣了,還拖欠我們工資不給,這是逼我們娘倆去死啊……」
車裡的老板督促司機開車,並不想搭理她。
她見狀直接把我扯到車前,從包裡掏出個農藥瓶子。
那農藥瓶子裡,是她不知從哪裡買來的百草枯。
我已經是高中生了,自然知道這意味著什麼。
我驚恐地掙扎,不住地哭喊:「媽!媽!不要!」
她力氣那麼大,瘋了一樣,硬掰開我的嘴,舉著瓶子往裡灌。
「逼我們去死啊,我們娘倆今天就死給你們看……」
車上的老板終於知道害怕了,他趕忙下車:「大姐!有話好好說!咱們這就去財務拿錢。」
陳茂娟滿意地和他們一起去拿錢了。
我跪在造紙廠裡,放聲大哭,不住地嘔吐,摳嗓子眼。
她給我灌進去了。
我自小便聽奶奶說過,百草枯是多麼劇毒的農藥,喝下去就沒有能活的,會死得很痛苦。
我那麼那麼地害怕,一邊哭一邊吐,全身止不住哆嗦。
直到陳茂娟拿著錢眉開眼笑地出來了。
她沒好氣地踢了我一腳,罵道——
「死不了,那裡面灌的自來水,瞧你這點出息,一點用也沒有!」
陳茂娟,是我媽。
親生的。
可是那九千二百三十塊拿回來後,她沒有花在我身上一分。
她沉迷於打麻將,依舊是很少回家。
冬夏換季的衣服和鞋子,學校要交的費用,她統統都是一句:「找你姑要去!你爸成了那個樣子,我沒走都是你們家燒高香了!」
她什麼都想讓我去找姑姑。
恨不能把家裡躺著無人照料的爸爸,也塞到姑姑家。
她常說得最多一句話便是:「許棠,你要知足,我要是走了,你連學也別上了,輟學在家照顧你爸吧。」
她說得對,我奶奶年齡大了,一直是姑姑照顧。Ⴘƶ
姑姑一家老小,並不富裕,且自顧不暇,表哥上大學的生活費,都是自己假期打工掙來的。
我爸,是我的責任和義務,不是任何人的。
正因如此,我高中都是走讀,周末假期基本都在家裡,洗衣做飯,幫爸爸按摩擦洗。
不到萬不得已,我不敢開口管姑姑要錢。
因為怕姑父有意見。
所以我常年穿著校服,在其他同學攀比鞋子的時候,我一雙三十塊錢的帆布鞋,穿到開膠。
我便是在這種境況下,認識池野的。
高二上學期,他轉學到了嘉成中學。
轉學的原因,據說因為他是個混混,在校時難以管教,把教導主任給揍了。
他家有錢有勢,事件平息下來後,他爸媽便做主,給他轉了學。
我們學校的校長,跟他爸媽是老相識。
這也導致他到了嘉成之後,適應得很快。
哦錯了,他根本不需要適應。
池野那樣的人,桀驁得不可一世,眉眼鋒銳又英挺,五官端正得稜角分明,兩片薄唇微微勾著,少年意氣風發,逆著光般,耀眼得太過奪目。
老師安排他與我同桌,意在我學習成績好,可以幫他指點下。
他哪裡需要指點,他的書嶄新得幹凈,壓根就沒有想學習的意思。
班裡乃至學校,那些成績不好的男同學,很快跟他打成一片,張口閉口池哥,老大。
女同學也都很喜歡他,班裡最漂亮最驕傲的陳佳妮,總笑著找他說話。
整個學校的老師和同學,沒人不喜歡他。
下課時,男生圍在教室外嘰嘰喳喳,問他為什麼把之前學校的教導主任給揍了?
他撩著眼皮,笑得痞氣:「那老東西雙標,男的犯錯,他當場逮著教訓,輪到女同學,就非要叫到自己辦公室,還特麼把門關上,我不服,把門給踹開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