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起先並未讓步,但在懷上第二胎時,蕭承晏以我要養胎為由,終究是令我停下了手中工作。
書刊事宜由蕭承晏找了接手的人,翰林院的編纂工作我也不再涉及。
但這並非結局。
彼時蕭承晏的子嗣就隻有我在潛邸時誕下的太子蕭禹則,在我第二胎沒能保住後,因為子嗣稀薄,朝廷內外給了空前的壓力,最後太後做主,一個個世家小姐接連入宮。
從前太後不是沒有想過要擴充後宮,但都被蕭承晏壓下。隻這一回,他依了太後。
他說這樣能堵朝臣的嘴,他不去找她們便是。
隻是當後宮的倩影越來越多,他這樣的保證,並沒有讓我心安幾分。
不僅僅是不安,還有被困於深宮束手無策的鬱結。
更讓我痛苦的是,不知從何時開始,蕭承晏變得越來越專橫獨斷、不容置喙。
有時候,我甚至在他身上看不到穿越的影子——他仿佛被同化一般,信奉起三綱五常,維護起他的至尊權力。
他掉進了一個染缸,出來時變得與這裡的人一般無二。
他說這是順時隨俗。
他不知道,這封建禮教於他而言能從中受益,但對我來說,卻是如被困牢籠一般,仿佛置身深淵的壓抑。
我們的爭吵越來越多。
起因不是生活瑣事,便是政見不和。
於尋常夫妻而言,爭執是最正常不過的事情,放在我與蕭承晏身上,卻變了味道。
Advertisement
他開始覺得我在挑釁他的威嚴。
這也導致了我們矛盾的徹底爆發。
爆發的導火線是秦太傅。
秦太傅的一位學生寫了一篇文章,大罵蕭承晏弑兄戕弟、得位不正。
而秦太傅又是先太子的老師,此事牽連到他,蕭承晏甚至認為是秦太傅心懷怨恨,指使學生寫下此文章。
我卻對秦太傅的觀感甚好,他雖是先太子的老師,但當年先太子行事荒唐時,他始終勸誡著,並未助紂為虐,先太子被廢後他便不再參與朝政,一心養老。他的幼子秦銘曾為我的書刊寫過一些文章,我與他有過接觸,知他為人不錯,家風亦是正派。
故而,我始終認為秦太傅並未參與,遭此浩劫實屬飛來橫禍。
為了此事,我與蕭承晏爭執得厲害。
即便到那時,我依舊將蕭承晏看作我的丈夫,看作與我一體、共同進退的人,而不是一個高高在上、不容置疑的帝王。
這是我犯的一個致命的錯誤。
我沒有意識到,蕭承晏看待我已經不僅僅是看一個妻子,他看到的是皇後和皇後背後的氏族,是我曾經結交文人雅客後殘留下的勢力與威望,他看到的,是一個與他分庭抗禮的皇後。
我救下了秦太傅與他家人的性命,卻在不知不覺中將自己推入萬劫不復的深淵。
自那以後,蕭承晏開始有意捧起其他妃嫔,不叫我在後宮一人獨大。
起先他隻是給些封號,偶爾去她們宮裡用膳以示榮寵。
自然,我同他的關系也降到了冰點。
而在一次我與他的大吵之後,他借著酒勁,寵幸了賢妃。
這事沒能瞞住我。
我與他再也回不去從前。
我想,如果我在那時接受現實,去學著做一個真正的皇後,我也許會有一個不錯的結局。
畢竟我有嫡出又早早被封為太子的兒子,有雖然關系不近但也尚且過得去的氏族,有在宮中多年培植起的心腹,隻要我勤勤懇懇管理內宮、不犯大錯,我的中宮位置穩固,熬到蕭承晏百年之後,熬到我兒子登基,我就是享清福的皇太後。
可我沒能做到。
我沒有認清現實,依然把蕭承晏當一個現代人看。
我提出了離婚,回想起來,又是多麼可笑。
我想那時蕭承晏看我一定也像在看一個笑話。
他說出了那句「沒有離婚,隻有廢後」。
廢後是不可能廢的,牽一發而動全身,廢後事宜幾乎可以動搖國本。
所以我自請離宮,想去換一個自由。
蕭承晏許了我離宮,但沒許我自由。他將我安置在寺廟,尋了個祈福的借口。
我本以為這樣也能清靜地過日子,殊不知他的新歡一直盯著「皇後」這個位置,容不得我過得安穩。
當身邊的人一個個離去,日子變得愈發沒有盼頭。
我不知道那位賢妃娘娘最後有沒有登上她夢寐以求的中宮之位,我隻知道我的結局確實如了她的願。
我給蕭承晏留下一封絕筆信後,便拿匕首劃破了手腕。
如今,我睜眼望著天花板,沒有去思考為什麼夢裡的人生軌跡與現在不同;為什麼我沒在高中畢業後穿越,卻在初二那年遇上了蕭承晏;也沒有去想,為什麼蕭承晏明明什麼都記得,卻還要與我結婚。
我隻是思索著,我大概需要一個離婚律師。
那個夢是真實發生過的事情。
而我絕不允許,當我有了一個全新的人生之後,還把自己送到蕭承晏手上。
3.
不知躺了多久,我迷迷糊糊地睡了過去。
這次我沒做夢,隻是覺得頭很疼,睡得很淺。
所以燈亮起時,我當即驚醒過來。
入目的是蕭承晏的臉。
下意識地,我脊背僵直,警惕地看著他。
蕭承晏一愣,問:「怎麼了?怎麼這麼看著我?」
我暗暗掐了下手心,呼出一口氣,說:「我正睡著呢,突然驚醒過來,看到個人影就嚇我一跳。」
我不想被蕭承晏看出我的異常。
蕭承晏看我的目光依然帶了絲探究。
我轉移話題問:「幾點了?」
蕭承晏:「十點多,小芋已經睡了。不是說今天晚上要加班嗎?怎麼提前回來了?都不跟我說一聲就直接睡下。要不是阿姨說,我都不知道你已經回來了。」
「我不太舒服,」我說,「下午淋了點雨,可能感冒了,我這會兒頭疼得厲害。」
蕭承晏的手背貼上我的額頭。
「有點熱。」他說著,起身去拿來耳溫槍測了我的體溫,「三十七度七,低燒。」
難怪腦袋昏昏沉沉那麼難受,原來發燒了。
蕭承晏想叫家庭醫生,我攔了下,說:「這麼晚了,就別再麻煩人家,溫度又不高,吃點感冒藥就行。」
蕭承晏卻堅持道:「我不放心,還是別自己亂吃藥,讓醫生過來看一下吧。」
他給家庭醫生打了個電話,隨後又問我怎麼就淋上了雨,「沒帶傘嗎?我在你車上常備了一把的,沒拿上?」
我沒什麼力氣,也不大想跟他說話,敷衍地道了句:「沒拿,中午從食堂出來那會兒淋了點。」
他又給我倒了杯水,我搖搖頭,並不想喝。
蕭承晏坐在床邊輕輕撫了撫我額頭:「這麼難受?」
「還好,」我說,「就是腦袋脹,有點困,可能睡一覺就好了。」
「那你是不開心嗎?」他又問。
我一驚,抬了抬眼看向他:「沒有啊,怎麼這麼問?」
「感覺今晚你有點怪。」
蕭承晏果然如從前一樣敏銳。
我本想帶上一絲笑,但著實不太想笑,太刻意可能更容易被他看出端倪,索性作罷,道:「哪裡怪?就是有點不舒服,沒什麼精神。」
「以往你一點小病小痛都要找我撒嬌,今天這是怎麼了?我是不是哪裡惹你生氣了?」蕭承晏溫聲問著。
他一直都是這樣,與完美丈夫的形象完全契合,挑不出一點毛病,也讓我找不出理由不愛他。
前提是沒有那個夢,沒有那個,已經坐實是真實發生過的「夢」。
在我想起這些年他的溫柔以待、讓我動搖時,夢裡的死寂與絕望便會如濃霧般侵蝕而來。
我心下劇烈地跳動,卻不想讓他起疑。
我佯裝困乏,閉了閉眼,將半張臉埋在被窩裡,說:「沒有,你想多了,我不舒服,你別吵我。」
「好,你先歇著,醫生到了我叫你。」蕭承晏總算沒再繼續追問。
他低下身,吻了吻我的額頭,「實在難受要跟我說,我就在這兒陪你。」
我「嗯」了一聲,沒有睜眼。
半小時後醫生到了,開了點藥,我吃了藥後便睡下。
蕭承晏就躺在我身邊,長臂攬過來,將我抱在他懷裡。
很尋常的動作,我們一直都是這樣的,這次我身子卻僵了僵,片刻後,我才強迫自己放松下來。
蕭承晏似乎並未察覺,他傾身過來,在我耳後輕輕一吻:「晚安,愛你。」
次日我醒來時,蕭承晏正給我量體溫。
「正常了,」他說,「不過再休息休息吧,學校那裡請個假如何?」
我搖搖頭:「沒事,我感覺精神不錯,而且今天本就課少,不忙。」
一個小腦瓜從床沿下冒了出來:「媽媽,生病了要休息哦,你一直都是這麼跟我說的。」
我下意識想去揉他的小腦袋,在手臂要伸出被窩時,又驀地頓住,那冰冷銳氣的臉在我眼前閃過。
再想到他昨晚說話的語氣,我突然就想,他要在我面前一直裝得天真無知,可真是辛苦他了。
「媽媽?」蕭禹則又喚了一聲。
我道:「沒事,我病已經好了。」
「可是……」他眨了眨大眼睛,又仰頭看向蕭承晏,「爸爸,你說,媽媽是不是得多休息?」
蕭承晏似乎在想什麼事情,聽到蕭禹則叫他,回過神來,道:「對啊,得多休息。」
說完他又看向我:「真的不請假嗎?」
我從床上坐起來,搖搖頭說:「不請了,我沒事。」
蕭禹則望著我欲言又止。
我知道我的偽裝沒那麼好,可隻要一想到夢裡發生過的事,心就不自覺地冷下來,便是想要若無其事都那麼困難。
用完早餐後,蕭禹則要去幼兒園。
他背好了小書包,問:「今天爸爸送我還是媽媽送我呀?」
家裡雖然有司機,但以往關於蕭禹則的事,我和蕭承晏都喜歡親力親為。
這次我沒應聲,蕭承晏看了我一眼後道:「我送你,別累著媽媽。」
接著他又對我說:「待會去學校讓司機送你,就別自己開車了。」
我點頭。
蕭承晏起身把感冒藥裝進袋子遞給我:「待會兒別忘記帶上藥。這個是一日三次,每次吃三顆,中午晚上都要吃;這個隻需要晚飯後吃,吃一顆就行。」他細細地說著用藥時間和劑量。
我除了點頭,也隻是點頭:「我知道的,不會忘。」
蕭禹則換好鞋子臨出門前,突然又轉身對我道:「媽媽,我要去上學了嘞,沒有抱抱親親說再見嗎?」
我一愣。
沒錯,這確實是我和蕭禹則每天分別前都會做的事情,可是現在我看到他,總會想到那個說著「情願投生在賢妃娘娘肚子裡」的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