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門猛地被推開,一女子怒氣衝衝走出來。見著我,停下腳步,怒氣更盛三分,「哼,又是你。」
春桃護主,走上去擋在我前面,「皇貴妃娘娘,您豈能對皇後娘娘無禮?」
「皇後?」李七月像是聽到什麼笑話一樣,嘴Ṭũₑ角勾起一個笑來,眼神不屑。
這隻是個但凡她想坐,就可以隨時坐上去的位子。前皇後的血淋在這大殿之上,還沒幹呢。
我站出來,重新把春桃護到身後去,淡淡道:「妹妹身懷龍嗣,還是要控制情緒些,不知本宮何處叫妹妹生了誤會?」
「別在這揣著明白裝糊塗,你以為——」
「七月。」趙衍低低喝了一聲,負手立在門後,英挺的眉緊斂。
李七月聽得此言,冷冷一笑,扭頭離去。
趙衍嘆了口氣,與我道:「進來吧。」
御書房內氣壓極低,一名小太監正在清理打碎了的茶盞,劉公公親自換上新煮的熱茶,重新掩上房門。白色的熱氣氤氲而出,遮住趙衍神色。
「皇貴妃就這樣,你別跟她計較。你來尋朕,可是交代你的的事安排妥當了?」
我點頭應是,伸手把擬好的壽宴單子呈上去,他沒有接,伸手擰了擰眉心,半闔著眼躺在椅子上,似乎倦極。
「你念吧,朕聽著。」
單子很長,我足足念了半刻鍾才念完,趙衍一動不動,久久地沒有答話。我不知道他是不是睡著了,正猶豫是否要喚人進來給他蓋個毯子,他卻閉著眼出聲了,語調放得很緩慢。
「朕小時候,母妃也是這樣給父皇念折子,朕就在一旁玩……這個單子很合朕的心意,就讓下面的人照著去做吧。」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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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9
操持宮宴是很累人的,一應細節安排,調停各方矛盾,流程復雜,規矩繁瑣,每天一堆各司拿不準的事等著定奪。
趙衍來過幾次,老神在在的,揣著手看我忙,時不時還要添點亂子。
「皇後,茶涼了。」
「皇後,朕想吃葡萄。」
「皇後,外面的牡丹看著有些蔫,要不咱們去澆一澆水。」
抬頭往窗外望去,綠葉蔥鬱,花開正盛,日光傾瀉而過,灑下一地斑駁,哪裡有半點蔫了的樣子?
我皺著眉瞧向趙衍,他兩手一攤,理直氣壯,「剛剛確實瞧見了來著,君無戲言,朕豈會騙你?」
我頗無奈,撫額嘆道:「皇上,您日理萬機……」
你就沒有折子要批嗎?你就沒有大臣需要接見嗎?太後壽宴何其重要,我當皇後以來第一次主持這種大型宮宴,到時候八方來賀,要是出了岔子可怎麼才好。
「朕哪裡有你這個皇後日理萬機,朕在這一下午,茶水都換第三道了,你也沒有正眼瞧過朕,朕難道不好看麼?」
好看的,天上地下數一數二的好看。
趙衍從他名動天下的母妃那裡繼承到一副好相貌,鬢若刀裁,眼含桃花,鼻梁高挺,整個人宛如一幅濃鬱的山水畫。龍袍上的金線折射日光,顯得他整個人熠熠生輝。就像我出嫁前遠遠看過那樣,滿皇宮裡,屬他最打眼。
但他現在垂頭抿著嘴,無精打採,不像高高在上的天子,反而像一隻受了冷落委屈巴巴的小狗,我從來沒有見過他這幅樣子。
心裡驀然湧上來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柔軟,我有些茫然無措,情不自禁放下手裡的冊子,坐到他對面去,輕輕拽了一下他的袖子。
「皇上,您還想吃葡萄嗎?臣妾給您剝。」
趙衍埋著的肩膀忽然顫抖起來,隨即響起一聲壓抑不住的輕笑。
我猛地反應過來,面上沾染薄紅,站起來拂袖就要走。
趙衍在後面一把抓住我,「诶,別生氣,都是朕不好,朕給你賠罪。」
他斂了那副玩世不恭的神色,拾起放在一旁的名冊展開,與我並肩而坐,柔聲道:「是幾個親王功臣的座次不好安排對麼?朕替你看看。」
掌心一片滾燙,順著看下去,他的手仍然牽著我,沒有放開。
「怎麼不說話?」
他忽然俯身湊近,鼻尖幾乎碰到我額頭,我在這令人窒息的壓迫裡微微別過臉去。
「臣妾……多謝皇上。」
他掀起嘴角,沒有再說話,看著手裡的名冊,眼神逐漸變得專注。
我在這難得和平相處的間隙裡偷偷打量起他來。那天在御書房,他說起他母妃紅袖添香,我又何嘗沒有幻想過,和我的夫君舉案齊眉,白首不離。
就像……現在這樣,我猶豫了一瞬,慢慢回握住了他的手。寬大袖袍遮掩之下,十指緊扣,很不成體統,但誰舍得放開好不容易抓住的那一點光?
春桃一顆心十竅有九竅都通在這些事情上了,當天晚上就弄了一盆玫瑰牛乳,準備把我摁在桶裡泡。她一臉信誓旦旦,說這是前朝楊貴妃用過的方子,用了以後遍體生香,膚如凝脂。
我哭笑不得,「本宮怎麼聽說楊貴妃泡的是華清池的溫泉,你這個偏方相差甚遠,本宮才不要用。」
春桃痛心疾首,「皇後娘娘,您三思啊!這麼多牛乳可不好找。」
「不要,本宮就不要。」
最後到底還是用了,我趴在浴桶邊上,青絲如瀑般垂下,任春桃用木梳一下下梳過,熱氣蒸得人沉沉欲睡。
「娘娘。」
「嗯?」我掀起眼皮,隔著水汽朦朦朧朧打量簾子上的花紋。
「這幾天瞧您忙,奴婢心疼壞了,可是奴婢又打心眼裡高興。」
「你高興什麼呀?」
「奴婢總覺得,娘娘這些天哪裡不一樣了,好像……整個人活了起來。欸,不是,奴婢嘴笨,不會說,奴婢的意思是、是……」
她一下找不著合適的詞,急得有些跳腳,我拍拍她的手臂,示意沒關系。
「本宮知曉你的意思,本宮與你一樣高興。」
小丫頭又笑起來,喜滋滋的,「娘娘,快洗好了,奴婢再給您加點玫瑰汁子。」
風聲瀟瀟,一夜好夢。
太後壽宴辦得很圓滿,觥籌交錯間,絲竹悅耳,滿堂歡笑。
我送了串菩提子佛珠做賀禮,東西普通,隻是上面整整八十一個「壽」字,乃是前朝高僧空印大師親手所刻。
老太太喜歡得緊,當場就戴手上了,不住誇我孝順。
皇貴妃送了座紅珊瑚,有市無價,千金難求。她這時候已經顯懷,孕婦怕熱,身後單獨站了兩個侍女給她打扇。她桌上的酒盞早被我預先差人撤下,飲食也與旁人不同,我特意備了溫和滋補的藥膳。
倒也不是說我多喜歡她,隻是這是我身為皇後應該做的,不管她信不信,我從不想與她為難。
即便如此,與趙衍一同敬酒時,還是有道嫉恨的目光投在我身上。
普天之下,隻有皇後,可以身著明黃,站在皇帝身旁,與他相配。
要當寵妃就做不了皇後,這是她自己不要的。
就像那枚戒指,她棄之如敝屐,丟給我,被我放在錦盒裡頭,鋪上三層鮫紗,視若珍寶。
我覺得李七月很傻。
當然,我比她更傻就是了。
10
一整晚我都端著副母儀天下的笑容,生怕哪裡出岔子丟了皇室顏面,好容易熬到散席,懸了一天的那顆心才松懈下來,整個人乏得厲害。
壽宴飲酒氣悶,回來的路上又吹了涼風,黏黏膩膩的不舒服,幾乎是一回大明宮我就撲進了浴池。
待擦著湿發出來,發現外間已坐了一個人。
宮人不知都退到哪裡去了,隻有趙衍自己坐著等,一手撐在頭上,另一手沾了茶水,正在桌上百無聊賴地寫字。
從我這個角度望過去,他手上寫的,分明是一個「瑤」字。
腦海裡轟然一響,我怔在原地,好半天才找回意識過去行禮。
「皇上。」
「皇後叫朕好等。」
「臣妾不知皇上會過來。」
「那你現在知道了?過來坐。」
他眼中含著很溫和的笑意,眼眸晶瑩如墨。順手就接過絞頭發的帕子幫我擦水,動作熟稔,好似老夫老妻。我莫名感覺這個場景很和諧自然,仿佛夢裡曾經歷過千次。
「太後今天高興,剛剛留朕說了好一會話,朕頭一回覺得太後說的在理。」
「太後很喜歡你,父皇對你也頗為滿意,朕還記得父皇賜婚的那道聖旨上寫著孟氏嫡女行端儀雅,禮教克嫻,有詠絮之才。」
「其實朕婚前曾經遠遠見過你一回,在宮宴上,當時你身邊有個幼童哭鬧不止,你把他抱起來哄睡。當時朕想著,以後咱們也這樣做對平凡恩愛夫妻,你賢惠持家,要是皇兒不懂事,朕就揍他給你出氣。」
是嗎?
原來……我們原本,是可以做一對恩愛夫妻的。
可惜你後來遇見了李七月。
她是驚豔了時光的人。
趙衍執起我的手,柔聲道:「瑤瑤,我來晚了,你怨我嗎?」
他沒有用「朕」,好像此時我們真是一對平凡夫妻。
有水漬浸湿眼睛,而後逐漸不受控制,情緒決堤,我再也忍不住痛哭起來。
今夕何夕?
今夕何夕!
你怎麼才來!
你非要我這樣了才來!
趙衍把我摟進懷裡,水花在他衣襟上大片暈開。
一片唇輕柔柔落下來,吻在那些淚珠上,吻在眼角,吻在鼻尖,吻在臉頰,最後尋到我唇上,逐漸滾燙蠻橫,攻城略地。
他擁著我,在我耳畔低喃喃:「別怕……瑤瑤……」
我感覺自己被一望無際的潮水包裹住,茫茫大海,隻有這一根浮木,唯有盡力抱穩,才不至於被大浪打翻。
夜愈來愈深,一聲不知從哪來的蟬鳴驚醒了我,我掙扎著想要爬起來。
一條手臂從腰後橫過來緊緊圈住,趙衍帶著睡意的聲音響起:「你去哪?」
「點燈。」
「朕來。」
趙衍躺著頓了頓,起身越過我。
一星燈火幽幽亮起,屋裡被鍍上層柔和的暖黃。
趙衍隨意披著寢衣,拿金針撥動燈芯,想將燭火挑亮些。
我看著他纖長的睫毛在鼻梁上投下一道陰影,心裡想起一句詩來:「何當共剪西窗燭,卻話巴山夜雨時。」
李商隱寫下這句詩時,還不知道他的夫人已經亡故。
就在這時,趙衍轉過頭,嘴角噙著笑意,「瑤瑤,你想剪燭嗎,剪了喜燭,咱們以後就是一對平凡夫妻了。」
我定定望著他,莞爾一笑:「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