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裡的人要麼瘋癲,要麼麻木,慘象環生。
柳姐姐縮在角落裡,已不復昨日雍容華貴。
她穿著粗布麻衣,發髻凌亂,一身落魄。
見著我們,立即撲了過來,神色驚恐:「霍姐姐,箏兒,救救我。這裡好可怕,我不想待在這裡,我真的不想,救救我……」
我們安撫著她,讓她放心,我們已經在想辦法了。
可到底隻是安慰的話語。
事實上,我們一點辦法也沒有。
我看著她,心中滿是酸楚。
我知她一直想獲寵,其實不是因為有多渴望榮華富貴。
她是為了侯府。
侯府雖表面風光,可京城權貴圈子裡都知曉,侯府的底子已經空了。
爵位傳到這一代已經是最後一代,下一代就要被削爵了。
可侯爺卻是個沒能力的,這麼多年,隻能在朝中混個闲差。
最大的成就,就是生了柳姐姐這個京城第一美人。
她入宮,是肩負著侯府復興的使命而來。
可如今,卻落得這個下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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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魄的侯府不能給她任何助力。
究竟該怎麼辦才好?
9
擔心柳姐姐在冷宮不好過,我和霍姐姐隔三岔五便去看她,給她送些吃的用的。
如此過了一段時間。
一日我們剛從冷宮出來,不料竟在門口遇見了曲南音。
她臉上噙著得逞的笑意:「好大的膽子,竟敢私底下勾連冷宮罪婦!」
霍姐姐拉著我跪下:「皇後娘娘恕罪,隻是臣妾和箏兒同柳充儀到底有些舊情,所以來看看她罷了。」
「你們身為後妃,卻違逆聖意,莫不是不把陛下放在眼裡?」
「臣妾絕無此意,請娘娘明鑑。」
我也跟著道:「請娘娘明鑑。」
曲南音到底沒有放過我們,罰我們自己宮中禁足一月。
一個月不能出門,不能去見霍姐姐,自由散漫慣了的我難受得緊。
可最擔心的還是在冷宮的柳姐姐。
這些日子以來,我們早已明白冷宮的悽苦。
沒有我們幫襯,她該怎麼熬過這一個月?
我在宮中日夜憂心。
等到一月期滿解了禁足,我和霍姐姐立即偷偷去了冷宮。
這一去,就看見柳姐姐倒在地上,渾身血色,觸目驚心。
我們趕忙扶起她,卻見她臉上布滿了深可見骨的刀傷。
皮肉翻卷,溝壑縱橫。
慘不忍睹。
她被毀了容。
我們嚇得同時倒抽了一口涼氣。
她卻在此時幽幽轉醒。
「疼,好疼,」柳姐姐痛苦地呻吟,「我的臉好疼……」
她還未睜眼就要伸手去碰臉。
霍姐姐連忙抓住她的手。
柳姐姐睜眼看見我們,先是一喜:「霍姐姐,箏兒,你們是來救我的嗎?」
接著她又喊疼,想去摸摸臉頰。
「我的臉怎麼了?怎麼這麼疼?」
我倆隻死死按著她的手,說不出一句話來。
她似有所感,慌忙道:「我的臉怎麼了?我的臉……」
霍姐姐抿緊了唇,咬著牙不讓自己流下淚來。
「沒事,什麼事都沒有,沒事的。」
「嗯,沒事的,柳姐姐,沒事的。」我跟著開口,眼淚卻控制不住地決了堤。
柳姐姐徹底慌了,瘋狂地掙扎著推開我們,爬起來跑到水盆邊。
霎時,一陣撕心裂肺的哭喊從她喉中溢出。
那聲音幾乎叫人連心也跟著撕裂。
10
柳姐姐沒了。
盡管霍姐姐特意將自己宮裡的人留在冷宮看著。
可宮女半夜打個盹的工夫,再睜眼時,她的屍體已經靜靜地懸在了房梁上。
她還是自盡了。
我知道是誰害的她。
我雖不如霍姐姐有才華,可也讀過不少書。
書上說,天子犯法,與庶民同罪。
我怒不可遏地衝去承天殿,我要把這件事告訴李琰,讓他為柳姐姐主持公道。
霍姐姐勸我別去,可終究拗不過我的倔,隻好陪著我同去。
那時的我還不信這世上沒有公道。
李琰聽了我的話,神色依舊淡淡的,眉眼都是漠然。
好像死的不是他曾經的妃子,而是一隻不知名的阿貓阿狗。
他隻是隨口說了句會找曲南音問清楚,便揮揮手打發了我們。
走出承天殿時,我問霍姐姐:「柳姐姐能夠沉冤得雪嗎?」
霍姐姐搖搖頭,又點點頭:「能,總能有那一日的。」
那一刻我明白了她的意思。
總能有那一日。
但終究不是今日。
11
我想穿上柳姐姐送的衣裳去送她最後一程。
可當我找出那件衣裳時卻發現我已經穿不上了。
阿娘說,十四五歲正是長個子的年紀。
這一年的時間我的個子蹿了一大截,這件衣裳已經太小了。
時間過得可真快。
原以為和你有一輩子的時間做姐妹,卻不想就這樣潦草地結束了。
我們為柳姐姐仔仔細細地打扮了一番。
包扎好臉上的傷口,換上她往日最喜歡的衣裳,戴上精致的首飾。
「柳姐姐最愛漂亮了,今天這般好看,她是不是也會開心?」我流著淚問。
霍姐姐摟著我,點點頭:「嗯,她會的,她會的。」
打點好運屍的太監,讓他出去後為柳姐姐找塊風水寶地,好好安葬後,我們也隻能看著她就這樣被送走。
這一年,定遠侯府的大小姐柳如絮,也才堪堪十八歲。
12
沒過多久,李琰派人來傳了話。
「罪婦柳如絮一事已查明,並非皇後所為。」
查明?
真是可笑。
誰查了?
怎麼查的?
查到了什麼?
什麼都沒有。
有的隻是李琰的一句話。
有的,隻是帝王偏頗的心和不公的皇權。
13
第二日,曲南音來了我宮中。
神色不善,是來問罪來了。
「薛昭儀,昨日就是你在陛下面前搬弄是非,汙蔑本宮清譽?」曲南音冷笑。
我看著她,多麼美的一張臉,多麼醜的一顆心。
想起慘死的柳姐姐,我咬咬牙,正欲回一句「我沒有汙蔑」,霍姐姐的聲音忽然傳來。
「不是她,是臣妾。」
霍姐姐步履匆忙,顯然是一聽到消息就趕了過來。
她來到曲南音面前,跪下道:「是臣妾一時衝動,汙了娘娘名節,請娘娘責罰。」
我慌了,連忙道:「不是的,是我,是我做的,皇後娘娘要罰就罰我吧。」
霍姐姐語調從容:「薛昭儀莫要胡言,一切都是我一個人的主意。娘娘,薛昭儀還小,她什麼都不懂,請娘娘罰臣妾吧。」
「霍姐姐……」
曲南音像是看了什麼好戲一般,忽地笑了,笑容恣意暢快。
「本宮瞧著薛昭儀也是受你蠱惑,既然你同那罪婦如此姐妹情深,那你就每日抄一遍《無量壽經》,為她超度吧。」
《無量壽經》那麼多字,一天如何能抄得完?
「不……」
我剛想反駁,就被霍姐姐抓住了手按下。
她低下頭:「臣妾謹遵娘娘懿旨。」
14
《無量壽經》有一萬七千餘字,就算一整天不吃不喝不睡也抄不完。
更何況,曲南音還要求字跡工整,不可草草了事,否則就是不敬神靈。
她派了人在霍姐姐的同樂宮裡看著,不抄完就不許睡覺。
頭三日,霍姐姐每天都抄不完。
她又累又困,甚至抄寫著抄寫著就睡著了。
曲南音的人既不打罵也不責罰,隻是冷漠地把她推醒,讓她繼續抄寫。
再睡著了,又再次推醒。
僅僅三天,就已經將人折磨得形容憔悴。
我在一旁看著,什麼忙都幫不上,隻好去鳳梧宮求曲南音。
可我在宮門口跪了一整天,也沒能見著她一面。
我想去求太後幫忙,卻被曲南音的人攔住,強行送回了宮。
好在霍姐姐的速度越來越快,到得第四日終於在天亮前抄完了當日的《無量壽經》。
曲南音的人拿著她抄好的經文回去復命。
我連忙命人打來熱水,替霍姐姐熱敷手腕和按摩。
看著她憔悴的臉色和無力的手腕,我的眼淚大顆大顆地掉了下來。
「都怪我,都怪我,我怎麼這麼衝動!對不起,霍姐姐,我對不起你……」
她勾了勾唇,聲音細若蚊蚋:「不怪你箏兒,我想讓你的率真不要太快被這深宮磨滅,可我終究,沒有那樣的本事……」
她說著說著,聲音越來越低,最後竟是一點聲音也沒有了。
一顆腦袋靠在了我肩上。
平穩的呼吸聲從耳側傳來。
霍姐姐就這樣睡著了。
我壓低聲音,叫人來一同將她扶到了床上,替她掖好被子。
她太困了。
可這一覺也沒能睡多久。
很快天就亮了。
曲南音罰的是每日抄一遍,霍姐姐不得不強撐著沉重的眼皮起床繼續抄經。
盡管她越來越熟練,但那到底是一萬七千字,霍姐姐沒日沒夜地抄寫,每日也最多隻能睡不到兩個時辰。
高強度的書寫讓她的手腕也不堪重負。
我每日守在一旁,隨時為她熱敷和按摩,才能勉強緩解她的痛楚。
這一抄就是一個月。
曲南音仍未叫停。
那日我正替霍姐姐熱敷按摩,李琰走了進來。
他沒讓人通傳,是以看到他時我們皆是一愣,然後趕緊福身行禮。
他走上前,伸手將霍姐姐扶起。
破天荒地,我頭一回在他眼裡看到一絲憐惜。
大約是因為這一個月來,霍姐姐已被折磨得幾乎形銷骨立,臉色憔悴不堪。
雖則清瘦憔悴,但因著她身上自帶的書卷氣,整個人看上去反而平添幾分清冷柔弱,我見猶憐。
李琰看了看桌案上剛抄好的厚厚一摞經文,道:「霍婕妤辛苦了,以後不用再抄經了。」
我心下大喜。又想起曲南音,下意識道:「可是皇後娘娘……」
李琰直接道:「皇後那兒我已經同她說了,不必憂慮。」
我和霍姐姐齊齊福身:「多謝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