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我就近把樓洵帶回學校,去了校醫室。
校醫是個年紀一大把的老頭子,一見著樓洵就扶著眼鏡腿唉聲嘆氣:「又是你?你這孩子怎麼三天兩頭就弄得渾身是傷,再抗打的身體也禁不住天天這麼造啊,打架可不好你知道吧……」
他可沒打架,他那是單方面挨揍呢。
我笑了笑,雙手擱在樓洵的肩上按著他坐下。
又順手薅了把他的頭發:「聽著沒,以後不許打架了。」
樓洵聽話地低下了頭,手上卻半天沒有動作。
我耐心告罄,蹙起眉,輕「嘖」了一聲:「還害上臊了?你跟我有什麼可不好意思的?」
同居這麼多年,他哪裡我沒見過?
我站著低眸看了樓洵一眼,忍住在他臉上狠狠掐一把的沖動,直接蹲在樓洵面前,慢慢把他的褲腿撩了起來。
指尖隔著校服褲子薄薄的一層布料一路往上,先輕輕碰到了他的腳踝,再是小腿……
小腿以上,一大片觸目驚心的傷痕。
紅紫交加,傷得深的地方甚至皮肉外翻。
這要是放別人身上,現在可能已經連站起來都難了。
虧他剛才還一句話沒說跟在我身後走了這麼遠。
校醫臉色也嚴肅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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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檢查完樓洵的傷口,拿過工具仔細開始清創。
棉簽剛一碰到傷口周圍的皮膚,樓洵臉色馬上更蒼白了一分,死咬著下唇下意識往後縮了縮。
頓了頓,他小聲開口,說了他自打走進校醫室以來的第一句話。
「疼。」
校醫眉頭皺得能夾死蒼蠅,不悅地看了樓洵一眼:
「疼忍著。」
「躲什麼,男孩子家家的這麼嬌氣呢?」
我站起身,笑嘻嘻地抬手扳過樓洵的頭,硬往我懷裡按:「他一直就這麼嬌氣。」
又低頭對樓洵道,「你把頭埋我懷裡,別往下看。」
「看不到就不疼了。」
樓洵掙扎了一下。
換來校醫一聲憤怒的大吼:「又亂動什麼?!」
樓洵於是不動彈了。
7
處理完傷口以後,樓洵在校醫室裡睡過去。
我在病床邊守了他一下午。
天快要黑下來的時候,我察覺旁邊躺著的人好像很輕微地動了一下。
我放下手裡的書,伸手在他眼前揮了揮:「樓洵。」
「醒了?」
「你還有哪裡……」
話還沒說完,樓洵微微側頭,直勾勾地往我這邊看過來。
他眼睛長得挺漂亮,看得我剛剛準備說的後半句話都咽了回去。
空氣靜默了一瞬,他頓了頓,緩緩道:「你怎麼知道的我的名字?」
「你怎麼會認識我的?」
「我……」
我話音一滯,簡要思考了一下,又默然片刻,隨後便平靜地回答他,「當然認識你,我是你男朋友。」
「嗯,」沉吟幾秒,我又嚴謹地補充,「不過當然不是現在,是以後的。」
他抿唇,顯然不信:「你胡扯什麼?」
我笑著抬手捏了捏他的臉:「沒胡說八道,我真是你男朋友,未來的男朋友也是男朋友。」
樓洵一把拍開了我的手,沉默地看著我。
顯然還是不信。
媽的。
這小子年紀小的時候怎麼防範心這麼強啊。
「你有什麼可不信的?」
我揉了揉手背,挑眉嗤笑一聲,稍微靠近了他,壓著聲音道,「你大腿內側有個月牙形的紅色胎記,天生的。後背有好幾個疤痕,小時候在孤兒院被人用煙頭燙傷的,是吧。」
「還有,你怕腿很多的節肢動物,因為八歲那年有人往你床上扔了一大堆蜘蛛。不喜歡天黑,因為剛到孤兒院的時候一個人被關在小黑屋裡過了很多天。」
「還有……」說了這麼多,樓洵也沒有反駁我。
顯然是因為我剛剛說的都是對的。
他習慣了情緒不外露,但心裡一定已經很震驚於我知道這麼多關於他的事情。
我後知後覺地感到一陣酸澀。
他以前過得,還真是跟「好」字毫不沾邊兒。
我生硬地終止了這個話題,強迫自己對樓洵扯出一個笑容:「算了,不提這些了。」
他腦袋毛茸茸的手感挺好,我又上手摸了一把,繼續道,「你隻需要知道,我的確是你未來的對象。」
「我特別喜歡你,為了你什麼都願意做,可你卷走我十個億跑路了,跑的路上出了車禍,死得連渣都不剩。」
「所以我這次回來,」我彎了彎眼睛,一音一頓,吐字清晰,「是來找你,討債的。」
「討債?」樓洵抬眸,視線落過來,聲音仍舊很穩,「你的意思是,我得還你那十個億?」
十個億啊。
快要把他嚇死了吧。
「不用,我不要錢,我又不缺錢。」我笑了笑,直視他漆黑漂亮的眸子,「你除了錢,還騙了我的感情。你該還我的,是情債。」
「什麼時候喜歡上我了,什麼時候算你還清。
8
按照上一世的軌跡,我雖然高中時期和樓洵同校過一段時間,但高三那年剛開頭我就去了國外,一直到二十二歲回國之前,都和樓洵沒有任何交集。
樓洵去世以後,我從他留在我們房間的密碼箱裡,找出了一大堆抗抑鬱的藥物。
那是個保密性很強的密碼箱,我以為樓洵用它來放貴重物品,一向不多過問。
其實在一起六年,樓洵生病的事情我當然知道。
但他一直表現得很正常,除了偶爾的睡眠障礙和思維遲鈍以外,再沒有什麼別的癥狀。身上從來沒有出現過莫名其妙的傷痕,情緒一向穩定,連吃藥也不會讓我看見。
陪他去醫院復查的時候,醫生都說他病情控制良好,有明顯好轉的跡象。
情況良好、明顯好轉。
可我卻等來了他的死訊。
樓洵愛我,或許比我愛他更甚,我從不懷疑這一點。
如果不是連多活一天都嫌痛苦,他又怎麼會在我生日當天跳海自殺?
我在葬禮前去拜訪過樓洵的主治醫師。
當時醫生告訴我:
「從我過往與樓先生的談話中來看,你於他而言是極為重要的人,賀先生。
「但他走到這一步,這份聯系已經不足以支撐他活下去。」
「所以即便是想著你,他也不願意留下來。」
那一刻我在想,是不是我出現得太晚了,要是能再早一些就好了。
能再早一些遇到他就好了,我一定會對樓洵很好很好。
他是個孤兒,無父無母,沒有關系。
我會成為他的家人,我來愛他。
六點整的鬧鐘準時響起。
我渾身冷汗地撐著床沿坐起身,緩了口氣,又顫抖著手去摸索床頭櫃上放著的手機。
幸好。
今年是二〇一三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