宸妃慌慌張張來找我:
「嘉魚!是你的藥膳出了問題嗎?陛下怎麼會好好的突然就病倒了呢?」
「是。」我如實回答。
她嚇得後退一步:「這……」
「這還隻是一個開始。」我補充道:「慢慢地,他會喪失行動能力,最後眼睜睜看著自己一點一點地死去。」
她雙目失神,大顆大顆淚珠掉下來,口中喃喃:「怎麼會這樣……怎麼會這樣……
「嘉魚,你當時隻說會幫我爭寵,我沒想到你會害陛下的性命啊!」
我揉了揉額穴:「若你知道我當年是怎麼從死人堆裡爬出來的,你自然就懂我為何會要他的性命了。」
我把當年全家人的死狀,一句一句講給她聽。
可我未曾料到的是,聽完我的話,她卻「撲通」一聲跪在我腳下,抓著我的裙擺開始哀求:
「嘉魚,求求你,求求你不要殺陛下!求求你!不要殺他!」
我被她哭得腦袋越來越疼痛欲裂了。
我早該察覺出她不對勁的。
兩年前的一天,她登門拜訪,求我教她做催孕的方子。
我警覺問道:「你想幹嗎?」
宸妃見我臉色不對,慌忙改口,打了個哈哈糊弄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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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時我剛生產完,正在養身體,腦子渾,沒多久就把這茬給忘了。
原來她還對蕭景承抱有幻想啊。
「你看著我!」
我揪著衣領把她從地上拖起來,苦苦相勸,試圖說服:「若當初沒有蕭景承的縱許,謝氏又怎麼敢如此膽大妄為,對你的安兒動手?
「若說謝氏是殺了安兒的主謀,那蕭景承便是幫兇!
「你給我清醒一點!」
「可是嘉魚,我下不去手!」宸妃伏在我腳下痛哭流涕,「他是我的丈夫,我是他第一位親自冊封的妃子,我真的下不去手……」
蕭景承成年後親政,後宮妃嫔皆是因為拉攏朝堂所納,所以他心不在焉,常常在自己乳娘身邊流連。
後來有一回,蕭景承和謝氏生了嫌隙,兩人怄著氣,誰也不讓步。
寂寞難耐,用膳前淨手時,他多看了兩眼身邊正端著金盆的小宮娥,登時來了興致。
於是當晚臨幸,第二天冊封。
十天後,消了氣的謝夫人主動服軟,孰不想,在他們冷戰的那段日子裡,蕭景承已有了新歡,夜夜承寵,半個月便有了身孕,從此一飛衝天。
她嫉妒得咬牙切齒。
宸妃漸漸月份大了,顧忌有孕,所以常常把蕭景承拒之門外。謝夫人故技重施,兩人再次重歸於好。
生下公主後,謝氏叫人在她滋養的湯藥裡動了手腳,導致宸妃身體遲遲不能恢復,很快恩寵不再,謝氏也趁此機會痛下殺手。
宸妃抖著唇聲聲哀求:
「嘉魚……求求你了,不要殺他,我們留他一命好不好?我真的求求你了……唔呃!」
溫熱鮮血在空中劃出一道弧度。
潑濺在臉上,落入眼中、流入唇角。
宸妃瞳孔驟縮,不可思議地張張口,卻發不出一點聲音。
她張著口型:「嘉……魚……」
「從你選擇與我結盟的那一刻起,就要意識到,沒有第二條路可走。
「你太懦弱了,對仇人都狠不起來的人,不配與我共事。」
我面無表情地將匕首抽出,輕輕一推,那具身體便軟綿綿地栽倒在地。
鮮血汩汩湧出,蜿蜒在地匯成小小的湖泊。
她痛苦地抽搐、掙扎著,氣息漸弱。
我緩緩蹲下身,伏在她耳際,輕聲說道:
「今天你對蕭景承心軟,明天便會為了他背叛我,我多年的心血、謀劃、隱忍,都會因你的心軟而毀於一旦。
「抱歉,我絕不允許這種事情的發生。
「絕、不。」
11
哥哥奉命率三十萬大軍平叛,鄭將軍根本不是對手,被打得節節敗退。
可蕭景承正要準備慶賀時,事情卻出現了反轉。
哥哥突然掉頭,和鄭將軍合並,兩人朝京城舉兵進攻。
造反,是兩個人商議好的。
京城淪陷,皇城失守,樹倒猢狲散,宮人見大勢已去,把蕭景承一個人撇下了。
他體內的毒已經深入骨髓,癱在床上動彈不得,卻又無人料理,大小便失禁。我推門而入時,一股惡臭撲面而來。
現在樂意伺候他的,也隻有我了。
我擁著一身紫袍,語氣一如既往地恭敬:
「陛下。」
「毒……婦,」他手抓著帷帳,苟延殘喘,「都已經這般了,你又何必,到朕面前……惺惺作態。」
「是了。」我撥弄著榻前珍珠做的垂墜流蘇。
「事到如今,陛下想問什麼便問吧,臣妾必定知無不言。」
他一一問詢,我一一作答。
「宸妃是怎麼死的?」
「臣妾殺的。」我坦然道。
「仇恨是最好用的武器。她想為小公主復仇、想要爭寵時,她就成了最好用的一把刀。臣妾教會了她如何做美味又有毒的藥膳,讓陛下欲罷不能。」
我繪聲繪色地描述:「後來她心軟了,不想對陛下下死手,臣妾便割斷了她的喉嚨。」
他默了一會:
「昭兒,也是你做的?」
「自然。」我頷首。
「不枉臣妾從懷孕前便一直用藥,這個孩子,臣妾從沒想要讓他活過三歲。」
蕭景承被氣得一陣劇烈咳嗽。
「自己的兒子也能下手。」他目眦欲裂,「你可真是歹毒!」
「過獎了。一想到這孩子身上流著陛下您一半的血,再下不去手,也能下得去了。」
「母後呢?」
「這個可真不怪臣妾,太後娘娘,她是被自己嚇死的。」
我盈盈笑開:
「臣妾不過找了個戲班子進宮,叫他們演一出『冤魂索命』的戲碼解解悶。誰能想到,夜裡戲子們在宮道上排練,太後娘娘路過時還好好的,回去後竟然就嚇瘋了。」
太後死前,形如瘋婦,抱著手抄的佛經,不停對著空氣大喊大叫,悽厲慘絕:「不要過來!婉寧,我是妹妹啊!不要過來——」
婉寧是她的親姐姐,也是先帝的結發妻。
太後當年本應嫁給煜王的,可出嫁前,煜王犯了私鑄銅錢的大罪,於是她便用計勾引上了自己的姐夫。
入宮誕下皇子、冊封為妃後,她仍不知足。
她想要姐姐的皇後之位,想讓自己的兒子蕭景承當太子。
彼時皇後產後虛弱,她前去探望,兩姐妹在房中徹底撕破臉,大吵一架。太後衝動之下,把自己的親姐姐按在水盆中活活溺死。
這之後,她總感覺心神不寧,午夜夢回,常常噩夢纏身。
先帝命短,蕭景承四歲登基。
她當上了太後,再也不用擔心榮華富貴,於是開始潛心禮佛。
大興土木、修建寺廟、為佛像塑金身、日夜焚香禱告、齋戒、手抄佛經,無所不用其極。
如此虔誠的信徒,卻沒有得到佛祖的庇佑。
可見,天理昭彰,報應不爽。
蕭景承用最後一點力氣掙扎著問:「謝芸娘……」
我抿嘴一笑:
「還在惦記你的老情人呢?
「她被我扣押在暴室裡,什麼時候我有興致了,什麼時候我就去看看她,叫人用鈍刀子從她身上割兩塊肉下來,喂進她嘴裡。」
蕭景承奮力錘床:
「她不過是跋扈一點,你為何這般恨她?」
「跋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我不可自抑地大笑起來,肩頭直顫,笑得眼淚都要出來了:
「是啊,我們一家人,不過是你們隨手拈死的蝼蟻罷了!連姓名都不配擁有!」
我聲嘶力竭:
「你的情人,當年討要秘方不成,便隨手殺了我全家!我從屍山血海中逃出來,一路沿街乞討,我才十二歲啊!那一路上多少次兇多吉少,你又怎麼會知道?你又怎麼會在意?
「從京城到雁北關,再從雁北關回到京城,來回四千裡,這裡的每一步,我都如同在刀尖上行走,你要我怎能不刻骨銘心啊!」
我撫了撫胸口,稍稍平復情緒:
「陛下問完了嗎?現在臣妾要說正事了。」
我拿出身後的託盤,上面呈著退位詔書和罪己詔。
「北鎮撫司、羽林天軍,以及皇城十七衛的統帥全部不攻自降。」我譏諷一笑,「你這個皇帝做的,還真是失敗。」
「臣妾和哥哥商議,打算廢您為業王。
「業,自然是業障因果的業。
「還有這份罪己詔,上面一共羅列了二十條罪名,陛下看看,哪裡可有不實之處?」
我將明黃色布絹緩緩展開,又喚了幾個太監進來,搜出他枕下藏著的玉璽,緩緩蓋印:
「若非這裡地方太小不夠書寫,臣妾還能再列上幾條。」
做完這一切,幾個人手腳利索地把他按住,強硬地掰開嘴,將我熬制的最後一道湯藥灌入他口中。
其間,蕭景承嗚嗚啊啊地拼命搖頭掙扎,藥水太衝,嗆入口鼻,他又劇烈咳嗽起來。
我拿起沾湿的巾帕,一點點為他擦淨溢出的口涎:
「現在我贏了,史書輪到我來書寫了。
「我的名字會以新皇的身份,幹幹淨淨地留在史書上。我比你更適合做這個皇帝。
「不過你放心,在我折磨夠之前,你和你的老情人,一時半會還死不了。」
12
我用藥吊著蕭景承和謝芸娘的半條爛命。
為了防止他們自盡,我叫人在他們手腳上綁了鐵銬,又把他們的嘴掰開,一顆一顆敲碎牙齒。
今天心情好,我擺駕到幽禁蕭景承的冷宮裡。坐在院中,聽蕭景承在屋內被太監扇巴掌、拳打腳踢。
他時而哀號、時而不住求饒、時而咒我不得好死。
嘶啞殘破的聲線粗嘎難聽,像斷掉的琴弦。
我晃著躺椅曬太陽,掏了掏耳朵:
「好聽。
「春楹啊,你去把奏折都搬過來,朕要在這聽一下午。」
「好嘞!」她歡快地應著。
13
蕭景承縱情享樂、荒廢朝政多年,剛接手這爛攤子時,我著實頭疼了一陣。
雖然在後宮臥薪嘗膽多年,學了不少東西,但還是遠遠不夠。
那就,繼續學唄。
我拜各位學者為師,下朝後,拉著他們留下講學,回到寢宮,繼續挑燈夜讀,通宵惡補。
好不容易輪到旬休,我一覺睡到下午,醒來後,出了趟宮。
馬車行至宣德門外,我下了車,揮退隨從,而後獨自登上城門樓。
長長的華服拖尾迤逦在地面,我緩步拾級而上,城樓上的石磚布滿歲月的斑痕,到頂時,哥哥早已在那裡等著我。
高處風光好,舉目遠眺,天光晴朗,山河無恙。
晴空下,偶有幾隻雲雀掠過,又漸漸遠去,變成黑點,直至消失不見。
清風馳而不息,步搖丁零作響。
「兄長。」
我率先開口打破了沉默:
「我昨天見到裴砚之了。」
他回望過來,語氣酸澀,幾近哽咽:
「嘉魚……」
我苦笑了聲,看著他, 繼續說道:
「他是靖和八年中的進士,如今已經擢升為吏部侍郎。
「也就是……我和兄長家破人亡、流離失所的那一年。」
「『靖和』, 取的是太平安寧之意。」我搖搖頭,輕嗤道,「蕭景承這樣昏聩的暴君卻用靖和作年號, 多諷刺啊。」
靖和八年,我十二歲,情竇初開的年紀,趁著看藥罐火候的空檔, 隔著籬笆對鄰家的裴砚之咬耳朵, 說我想嫁給你。
裴砚之說, 他一定要在今年的殿試考出成績來,等嘉魚及笄禮成,便登門求娶。
哥哥笑稱,那他便在軍營裡賺一份功勞, 將來給嘉魚添一份嫁妝。
十二歲的程嘉魚,被所有人毫無保留地愛著。
可是啊, 世事無常。
天子一怒,伏屍百萬, 血流漂杵。
一夕之間所有人的命運都被改寫。
家破人亡的程嘉魚, 張惶逃竄, 從京城至北疆,兩千裡一路乞討, 為了活命不得不改換姓氏。
裴砚之高中進士,成了前途無量的天子近臣, 卻得知鄰家滿門傾覆,當場吐血昏死過去。
說要背我上花轎的哥哥,最後跪在金鑾殿上,道:
「謝夫人派人來稟告,說她頭疾犯了,想請陛下過去看看……」門外的人聲音漸小。
「(哪」字字句句,泣淚泣血。
我垂下眼長嘆一聲:
「今日裴侍郎進宮面聖,跪在階下對我叩首,稱我為『陛下』。」
「嘉魚……」
哥哥替我抬手拭淚。
「我看著他,想起了那年我說要嫁作裴郎婦, 又連帶著想起了往日的種種,前半生的記憶在腦海中盡數浮現。」
說到這裡, 我聲音啞然, 情緒在心頭劇烈翻湧:
「可我今年……也不過二十三。」
無數個失眠的夜裡,我翻來覆去地想心事、等天光。
如果沒有謝氏為害四方, 會怎麼樣呢?
哥哥服完兵役,拿到朝廷的餉銀,會給家裡添上幾分薄產,給嫂嫂買城裡最時興的首飾。
父母會安享晚年, 含飴弄孫。
我會早早嫁作人婦, 生兒育女,靠著考中進士的夫君過上富足有餘的日子。
如果我家祖上不是做藥膳生意的,我現在會幹什麼呢?
我可能會經營茶水攤、糖人鋪、包子店,可能會為了幾錢毛利和客人討價還價, 也可能是個普通的農家女,一年四季面朝黃土背朝天。
如果......如果......
我有無數種可能,度過屬於一個小人物的、平淡的、安穩的、幸福的一生。
可人是永遠活在未知裡的。
哪有那麼多的如果。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