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是他想親自看看,我到底是怎麼窩囊的。
……
自從方怡加入後,原本嘉賓人數便從雙數變成了單數。
那時她提議,為了方便活動,把五個人拆成兩支小隊,隊內成員互為「旅遊搭子」。
於是毫無例外,社恐且內向的我,成了三人組裡多餘的一個。
紀宴禮的加入,一定程度上緩解了我尷尬的處境。
我果斷從三人組退出,跟他綁成了搭子。
方怡氣得直瞪眼,湊近我耳邊,說了句「死丫頭命真好」。
她懂什麼?
不要小瞧我們之間的羈絆啊!
8
比起方怡,紀宴禮才更適合營銷「十指不沾陽春水」的人設。
某天出門前,我提醒他。
「今天晚上輪到我們買菜燒飯,你去抽屜裡拿一點生活費,把旁邊那幾個鋼镚兒也帶上。」
一向在商戰中殺伐果斷的他露出了呆滯的目光。
「鋼镚兒……是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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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險沒給 CPU 燒穿了。
我:「……」
菜市場,賣菜大姨攔住我們招攬生意。
「最後一點了,賣完收攤回家。剛才一塊一捆的小蔥,現在五毛要不要?」
「要要要!」我胳膊往旁邊推推,「給錢。」
紀宴禮再一次向我投來求助的目光。
「五毛,是多少錢?」
「……」
我的沉默震耳欲聾。
還不止如此。
晚上困意襲來,我戴上眼罩鑽進被窩,昏昏欲睡之時,突然傳來一陣劇痛,攪得我睡意全無。
我大喊不妙,立馬跳起來,飛奔下樓到廚房,被眼前一幕嚇出土撥鼠尖叫。
「我的活爹,你又在幹什麼?!」
他拿著水果刀,站在原地手足無措。
他左手半個掌心都被劃開,鮮血湧出。
「我……我就是半夜餓了,想削個蘋果。」
我崩潰,欲哭無淚。
我忍痛翻出藥箱幫他塗碘伏,包扎傷口。最後,掰了兩片止疼藥遞過去。
他故作瀟灑,婉言拒絕。
「不用了,這點小傷,我忍忍就好。」
「我忍不了!」我的眼淚幾乎一瞬間飆出來,崩潰大喊,「我也疼!你能忍,我忍不了啊!」
「……」
給這位活爹跑前跑後當老媽子,好處也是有的。
比如。
我嘴笨,還是淚失禁體質。
跟人爭論,情緒稍微一激動就開始抹眼淚,氣勢上就弱了一大截。
現在抱緊了他的大腿,嘴皮子突飛猛進,搖人也越來越得心應手。
從最開始的唯唯諾諾——
「嗚嗚,你放心,我是絕對不會給你找麻煩的……」
變成了理直氣壯地叉腰——
「青天大老爺,你說過要給我撐腰的,快來幫我!」
紀宴禮經常土豆削到一半,就被我揪過去拉偏架。
事後我還要裝模作樣地客套兩下。
「謝謝你幫我收拾爛攤子。」
「不客氣。」他撐著頭,幹笑兩聲,「不出意外的話,我這輩子都得幫你收拾爛攤子。」
9
第四期節目在一座海濱城市錄制。
先坐高鐵再坐大巴,一路舟車勞頓。等到了民宿,安頓下來,已經是晚上九點。
方怡敷著面膜打了個哈欠。
「大家好好休息啦,明天早上見。」
八點集合,我定了個七點的鬧鍾,沉沉入睡。
天還沒亮,我突然在睡夢中一個激靈。
小腹下墜般脹痛,一股熱流湧出……
啊!大姨媽!
我衝出臥室,打算洗一下弄髒的睡衣,卻撞見令人不敢置信的一幕——
眼前站著四個穿戴整齊,整裝待發的人。
我又看了一眼時間。
「現在是凌晨五點十四分,你們這是……」
心底一種不妙的預感油然而生。
方怡站了出來。
「啊,我隻是心血來潮,想早一點出門,去看海上日出,然後再去趕海。沒想到大家都同意了。」她的表情中有一絲尷尬,「還沒來得及問你呢,所以……你去嗎?」
內向的人總能敏感地覺察出,她是不是真正在邀請。
我嘆了口氣,提起手中髒了的睡褲:「生理期剛來,身體有點不舒服,今天就不去了。」
「啊哈,那真是太可惜了,那……」
她幹笑兩聲,眼神飄向最後一扇虛掩的房門。
我拍拍她的肩膀,篤定道:「不用問了,他也鐵定去不了。」
「你怎麼知道?」
我脫口而出:「他也來了。」
方怡:「……」
幾人走後,房間冷清下來。
喉嚨發酸,委屈後知後覺漫上心頭。
眼淚啪嗒啪嗒掉在地板上。
片刻後,微信彈來的語音,打斷我的思緒。
紀宴禮聲音顫抖,氣若遊絲:「先別哭了,快點來救我……」
10
我端著水和布洛芬推門而入。
他痛得面目猙獰、五官扭曲,捂著小腹,在被窩裡縮成了一個球。
眼睛跟我一樣,又紅又腫。
「怎麼哭了?」他問。
我低著頭,嗫嚅道:「沒什麼,就是身體不舒服。」
「騙人。」
他淡淡地下了定論。
然後掏出手機,給我看昨晚方怡發給他的消息。
【我覺得海上日出很好看,趕海也很有意思,要不就改一下原來的計劃,把準備時間調成明天早上五點吧!】
顯而易見,六個人裡,沒有收到這條消息的人隻有我。
「不管是節目內還是節目外,她好像一直都在針對你。」他皺著眉頭,「為什麼?」
「因為……」我咬了咬唇,「她是我姐姐。」
11
母親病逝,父親入贅到方家。
我是靠著奶奶納鞋底、做針線活,賺來的微薄收入養大的。
因為這個原因,總是被同齡人欺負。
奶奶年邁,在外面的遭遇,我一個字都不說,全留給自己慢慢消化。
在性格塑造最關鍵的年紀,我變得內向孤僻。
沉默寡言,不善表達。
後來奶奶去世,我被接到方家。
寄人籬下的日子不好過。
為了討好老婆,父親主動劃清界限,對我不管不問。
方怡本來就瞧不上自己那個吃軟飯的繼父,更遑論我。
她煽動其他人一起排擠我。
班級人數是單數,多出來的一個,是格格不入、單人獨坐、沉默寡言的我。
高二轉來的插班生夏芮,是我在高中交到的第一個朋友。
因為沒得選,夏芮隻能坐在我旁邊。
我努力在她面前刷存在感,殷勤地跑前跑後,上課抄筆記,下課打水,放學值日,終於用無底線的討好與迎合換來了一點「友情」。
青春悸動,有時夏芮上課走神,拉著我聊八卦,說她暗戀我們學校的黃毛校霸。
方怡知道了。
於是,黃毛的微信裡,彈出來了一條「我」的好友申請。
隔天我被堵在巷尾。
他目光垂涎,看著我身上穿著洗到發白、起球的校服。
「昨晚不是穿得很騷嗎?乖乖女,你反差玩挺大啊?」
我拼了命,渾渾噩噩從地獄裡爬出來。
半跪在路邊,心跳劇烈,帶著生理性頭暈和反胃。
抬頭,看見方怡挽著一臉陰鬱的夏芮。
「我……」
那一刻我百口莫辯。
衣衫凌亂,扯松的領口下,幾枚牙印和紅豔豔的吻痕。
方怡唇邊掛著幸災樂禍的笑,看著我,意味深長道:「現在你知道了吧,有些人被孤立是有原因的。」
夏芮的目光狠狠剜著我,低聲咒罵一句轉身離去。
距離太遠,我沒有聽清楚。
卻能從她的唇形依稀辨認出一句:「去死吧,你這個挖人牆腳的背刺女。」
那天之後,我被全校霸凌。
走到哪裡都有鄙夷的目光凌遲著我。
並非隻有肢體霸凌才算霸凌,心理上的霸凌也算。
成年以後,我和父親斷絕了關系,獨立生存。
卻陰差陽錯,和方怡一起進了娛樂圈,成為競爭關系。
她是按照精心規劃的路線成長起來的,藝考、戲劇學院、表演專業,最後花重金砸出一條花路。
我不一樣。
當時,我隻是想找一份暑假工,結果誤打誤撞進了電影海選現場。
導演問:「你為什麼想要得到這個角色?」
別人都說為了夢想。
我老實巴交道:「因為錢多,還管飯。」
12
我吸了吸鼻子。
「剛才,他們穿戴整齊,扛著專業的攝影出門,怎麼可能是臨時起意呢?她單純是想像以前一樣,拉幫結派,拉著所有人一起孤立我,包括你。」
有時候,我恨自己內向、窩囊、性格軟弱,恨自己任憑他人欺負卻無力改變。
方怡背靠著大公司,家底雄厚,咖位高,而我存在感弱,話語權也不多。
所以,無論是節目組,還是其他嘉賓,自然是向著她的。
我有些頹廢地窩在沙發上,環抱膝蓋。
「此情此景,就像很久以前學校組織春遊一樣。大巴車上,別人坐在前排吃零食、拍照,我坐在最後一排看行李。就連集體拍照,我也是那個站在最邊緣的位置,存在感為零,被厚厚的劉海遮住半張臉的女生。」
厚厚的劉海遮住了眼睛,遮不住的,是我沉默無聲又震耳欲聾的自卑。
如果青春是曠野,那沉默內向的我,就是一棵不起眼的雜草。
「走啊。」紀宴禮拉著我的胳膊站起來。
「去哪兒?」
「去看海、看日出。我們兩個,孤立所有烏合之眾。」
13
天色微亮,海上濃霧沉沉。
風很涼,我裹緊羊毛披肩,身上漸漸暖和起來。
剛才醒得太早,這會兒困意又上來了。我迷迷糊糊靠著他肩膀,低頭打瞌睡。
不知道過了多久,紀宴禮輕輕叫了我一下。
「黎黎。」
「嗯?!」
我從昏昏欲睡中清醒。
紀宴禮沒有轉頭,始終看著前方。我順著他的方向看去,此刻,遠處東方,一輪完整的太陽正從海平面上冉冉升起。
大霧消散,一切都變得明朗起來。
他的聲音很輕。
「黎黎,要有被別人討厭的勇氣。」
我完全怔住,連呼吸都慢了幾分。
「怎麼了?」他笑出聲,手指撫著心口,感受身體共感的強烈反應,用調侃的語氣說,「受到什麼驚嚇了嗎?心跳怎麼會這麼快?」
我們挖了一桶牡蠣,又漫無目的地闲逛,逛到了海邊的漁村,蟳埔村。
頭戴鮮花的蟳埔漁女邀請我們體驗民俗。
被拉著坐下前,我下意識拒絕:「不了不了,這個造型太麻煩了,肯定會浪費很多時間的……」
他拍拍我的肩。
「時間花在了有意義的事情上,就不叫浪費。」
暖陽和煦。
他很耐心地在旁邊看著我梳頭、盤發、戴髻、簪花,唇邊帶著淡淡笑意。
我恍惚想起以前,幾個人一起放學回家,在路上不敢蹲下系鞋帶。
因為停下了,沒有人會等我。
此刻卻莫名心安。
兩個半小時過去,造型終於做好了。我站起來活動肩頸,稍微晃一下頭,便聞到花的濃香。
我站在鏡子前面,拎著裙擺轉了個圈。
他有些出神,低聲輕喃:「槿花一日自為榮。」
「什麼意思哦?」我停下來。
「意思就是,每一天都要隆重、漂漂亮亮地活著。」
14
暮靄時分,漁女唱著歌歸家。
我玩得太盡興,走不動了,像個考拉一樣掛在他背上,迷迷糊糊睡過去。
我做了個悠長的夢。
夢中,方怡指著我罵:「你跟你爸一樣,寄人籬下,吃軟飯的賤骨頭。」
奶奶突然出現,她努力挺直佝偻的背,擋在我身前。
「哪來的小兔崽子,滾一邊去!」
她又蹲下來,捂住我的耳朵,笑容慈愛。
「不要聽她胡說,念念是奶奶心心念念的寶貝。」
那雙粗糙又溫暖的手牽著我,走向前方光亮處。
我喉嚨發酸,吸了吸鼻子。
「奶奶,你走之後,沒有人對我好了。
「爸爸不要我,後媽的姐姐霸凌我,我在學校交不到真心的朋友。工作後,也是處處受人欺負……」
經年累月堆積的委屈,像開閘洪水,盡數傾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