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鎖鏈》(楚狂視角)
01
初次見到梁善的時候,我盯著他的頭看了好久。
那小小的腦袋像顆珍貴的橡子,或是甜美的寶石。
他躲在梁阿姨身後,警惕地觀察我,仿佛是突然被人類抓住後頸的小獸。
「小善,叫哥哥。」
他抿著唇不說話,繃著小臉飛速往我手裡塞了點什麼東西,又匆匆跑開。
我對著掌心的餅幹,笑出聲來。
包裝紙都揉皺了,是有多緊張啊。
怪怪的小孩,連示好也是別扭的。
02
小善話不太多,眼神還很兇惡。
但是個好孩子,相處一段時間就知道了。
有時候會不理人,其實隻是在發呆,我不介意再多喊他幾遍。
「想什麼呢,小善?」我會趁機摸他毛茸茸的腦袋。
「哥,飲水機其實是向外吐水的,真正的飲水機是人。」他坦白諸如此類的奇思妙想時,是一臉嚴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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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說得對。」我忍俊不禁,「有如此重大的發現,太厲害了。餓不餓?哥烤了餅幹,來一起吃吧。」
「哥哥真好。」小善當時還沒桌子高,晃晃悠悠地來摟我的腰。
變熟悉後會發現他其實是貓型,黏人得緊。會和依賴的對象有很多肢體接觸。
起初我很為此得意,隻當成這是他願意與我親近的證明,完全沒考慮到會引發的問題。
03
小善小時候喜歡走馬路邊邊。
當他身體傾斜,快掉下來前,哪怕根本沒多高也會笑著喊:「哥哥,快點接住我,要摔倒啦!」
然後被我抱個滿懷。
一切都是如此自然,導致他中學時也把過去的習慣延續下來。
某次他放月假前,我承諾帶他去遊樂園玩。校門口人頭攢動,我靜靜地等,卻看到他從一旁翻墻出來。
「這邊,哥!」
少年笑容明朗,發絲飛揚,身上是清爽的味道。
他跳下來之前逆光而立,寬大的白色校服襯衫裡,身體輪廓非常清晰。
時值盛夏,梔子花和茉莉痛痛快快、長長久久地開著。
小善攜著甜甜的香氣跳進我懷裡。
疾風起,吹落一場紛紛揚揚的花雨。
我下意識把他摟緊。
腰……
好細。
「想早點見你。」他的回答毫不遲疑。
「等很久了吧,我請你吃冰淇淋!」小善抖掉頭上的花瓣,從我的臂彎裡跳出去。
「沒有,我才剛來。」
「那哥的臉怎麼這麼紅?我還以為是曬的。」純潔的雙眼中是純粹的關心。我慌亂地岔開話題。
當晚的夢境很旖旎。
我夢到在花雨中,小善沒有和我分離,而是惡作劇般,把一個吻印在我的眉心。
我渾身大汗地醒來,唾棄自己。
卑劣的心思是淤泥,該被踩在腳底。
04
小善社恐。
常常亦步亦趨地跟在我身後,心安理得地當小啞巴。
我能讀懂他的眼神,判斷出他想要什麼。
「放心,哥在呢。」我不知說過多少遍了。
我從沒想過自己過於縱容小善,可能是被他當作救世主般注視著的感覺很好,也可能我隻是想被他依賴。
可是某天去超市前他在樓下等我,軒轅朗剛好路過。
小善直勾勾盯著路過的薩摩耶,軒轅朗會意,大大咧咧把它的主人攔下來。
「兄弟,請問你家狗給摸嗎?我家小孩快饞哭了。」
「隨便摸!精力太旺盛了,整天狂奔著傻樂,我都不知道是我遛它還是它遛我。」
小善低聲道謝。
如願以償的那一刻,他眼睛亮晶晶的,小聲感嘆著:「像蓬松的雲朵!」
原來就算我不在小善身邊,他也沒關系啊。
他看過來時,我心裡異常煩躁,表情還沒來得及收好,應該是勉強扯出了相當難看的笑。
小善立刻丟下狗,飛奔過來拽我衣袖:「我以後能一起和你養狗麼,哥?」
到頭來還要他哄我。
太丟人了。
軒轅朗先捂住小善的耳朵,再用看顯眼包的眼神吐槽我:「跨物種的醋都吃,累不累啊你?」
「放開。」我的注意力全在他的手上。
「我拿你當兄弟,你把我當情敵?」軒轅朗氣得發笑,松開手後對著小善假哭,「我問你哥養狗後能不能先讓我遛兩天,他無情秒拒了。」
「我聽哥的。」小善望著我,目不轉睛地。
這次我的笑容是發自內心的。
原來如此。
他離不開我的想法大錯特錯。
我才是更需要對方的那個。
05
我們沒有等到一起養狗的那一天。
小善被霸凌,等我發現已經太晚。
我不是個稱職的哥哥。
「哥?」
我跑遍了學校周圍,找到被堵在小巷角落裡的他的時候,臉色想必很恐怖。
印象裡有很多聲吼叫和很多血。骨骼碰撞,然後斷裂。
「哥!小心後面!」
我揪住剛才扯小善衣領的混混打的時候,從背後被偷襲了。
隱隱約約聽到警笛的尖嘯,聲嘶力竭。
一覺醒來,地覆天翻。
父母去世了。來醫院看我的路上出車禍的。
小善摔下樓梯,昏迷不醒。
如果這是一場噩夢,為什麼我還沒醒?
「打起精神!」怒氣沖沖趕到的軒轅朗毫不客氣地給我一巴掌。
他說得有道理。
家裡還醒著的,隻剩我自己了。
所以後來哪怕再難,我也沒想過死掉算了,因為我還有小善。
如果他變成植物人,我要照顧他一輩子。
06
後來小善醒了。
第一句話:「哥,爸媽在哪呢?怎麼就你自己啊?」
醫生說創傷後應激反應讓他忘記了痛苦的事。
我發誓會照顧好他。
我不能再失去他一次了。
父母的死是我的錯,是我太年輕氣盛不計後果,最後誰都沒能保護住。
如果我是個溫柔穩重的哥哥,小善應該就不會再受傷了。
我能做到的。
07
剛大學畢業後不久的雨夜,我在公司加班,莫名其妙心跳得很厲害。
飆車回家,家裡卻空蕩蕩的,和父母剛過世後,我照顧完小善再從醫院回家的場景一模一樣。
毒藥般地寂靜。
我手抖著去摸手機,電話那邊卻沒人接聽。
這時小善突然從沙發上坐起來,揉著眼睛。
「哥,你回來了?我都等睡著了。」
他把燈打開,驚覺我淚流滿面。
「我在這兒,我在這兒,別害怕。」小善撲過來抱住我。
鮮活的,溫暖的。我的小善。
08
小善高考結束後,我在家裡給他擺慶功宴。
「同學聚會不用去嗎?」
「我更想和哥待著。」他抿著果酒,神色如常。
我打開窗戶,雨水的氣息湧進來。是屬於失意、疲乏和死亡的味道。
但有小善陪在身邊,好像也沒有那麼難以忍受。
其實他是因為天氣預報說可能下雨才不出門的。如果我在雨夜獨處就會胡思亂想,他知道的。
考慮到這個,我還什麼都沒喝,就有些醉了。
小善去拿零食的時候,我把他的酒和我的調換位置,然後靠在沙發邊閉目養神,偷笑著。
如果他喝到苦的會是什麼表情呢?
無傷大雅的玩笑。
可事情的發展出乎我的意料。
「哥?」去而復返的小善在我面前擺著手試探。
我索性假裝睡著,準備一會兒嚇他一跳。
杯子和桌面碰撞,發出清脆的響。應該是他拿起我的酒嘗了嘗。
驀地,頰邊傳來柔軟的觸感。
慌亂的腳步聲緊隨其後,昭示著他的逃跑。
我睜開眼,隻看到他同手同腳跑掉的背影,頭頂好像還冒著熱氣。
詫異地摸了摸臉。
那是……
一個吻麼?
我應該隔幾分鐘追上去,並假裝自己剛醒。
但我可恥地起了反應。
09
我愛他。
我不能愛他。
可是我愛他。
10
小善篤定地認為我當時喝醉了,我也裝作對那個吻一無所知。我們一如既往地相處著。
隻是為了維持不勝酒力的人設,每逢酒局我都中途出去跑兩圈,可以早點脫身去見小善。
確保血色浮上臉頰,再假裝腳步虛浮地回家,靠在沙發上假寐。
「哥,又喝酒了?」
「唔。」我吐出模糊不清的音節,熟練地扮演醉漢。
我其實暗暗期待過,小善會再做些什麼。
可小善除了高考完那晚偷親過我,之後就乖乖給煮醒酒湯了。
真遺憾。
11
不知從何時起,小善回來得越來越晚。
「叛逆期唄,要麼就是談戀愛了。」軒轅朗丟下一大摞文件,「你現在像個控制欲極強的封建大家長,給孩子一點自由吧,說不定他是嫌你煩才不回家的。」
我知道他隻是想嘲諷我,可是僅僅是這個假設,就足夠令我難過。
這樣做是不對的,我知道。
可是我不能再忍受無時無刻不在炙烤我的猜測了。
他會去見誰呢?
會對那個人笑嗎?
如果他發現被尾隨以後討厭我……
萬幸的是,小善隻是進了圖書館,一直待到深夜。
我對他的惡毒揣測煙消雲散。
12
最近我有些奇怪。
記憶仿佛有缺失的片段。
不翼而飛的領帶,持續不斷的困倦。
小善回避的眼也讓我煩躁不安。
某個平常的早晨,我想拿餐桌上的糖罐,不經意間抬眼,瞥見亂七八糟的吻痕圍繞著小善。像棲在他鎖骨邊的血色蝴蝶。
赤紅到刺目的罪孽。
我不該對他說重話,哪怕我快氣瘋了。
他不喜歡軒轅朗,還好。
不想告訴我交往對象也沒關系,我自己查就行了。
13
小善總會輕易原諒我。
看電影時,我假裝害怕,摟著他的腰。
觸感異常熟悉。
怎麼可能呢?我上次抱他明明是很久之前。
腦海中走馬燈一樣閃過許多片段。
眼淚。潮紅的臉。抓皺的床單。
是夢吧。
我以為自己隻是欲求不滿。
14
我不知不覺間昏睡過去,醒來時卻在自己的房間。
是小善抱我從沙發過來的嗎?
洗澡時背後有些刺痛,我在浴室鏡中照見抓痕,新鮮的。
某個設想在我腦中轟鳴,震耳欲聾。
如果那些零碎的畫面不是夢……
我匆匆裹上浴巾,在門邊看到意料之外的便利貼留言。
是我自己的字跡。
【替你嘗過了。看下相冊。】
我哆哆嗦嗦地解鎖手機。
最新的照片是裸露的背部上,用記號筆畫著一顆愛心。
一行小字批注著:【我每次都進到這裡。】
這是誰的背,不言而喻。
察覺到真相,我仿佛面臨著毀天滅地的海嘯。
無處可逃。
15
做完檢查,從醫院出來時下雨了。
陰鬱,晦暗,潮濕。仿佛冥冥之中有冰冷的手拖著人向下墜,一旦被碰到,就馬上就會有苔癬,從皮膚表面生長出來。
我第一次不敢回家,不敢面對他。
這段時間小善都是怎麼過的呢?
我是多麼狡猾,又是多麼愚蠢;多麼卑劣,又多麼遲鈍。
分明一切都有跡可循。
是我齷齪的心思,給了另一個人格可乘之機。
16
我的一切痛苦都是咎由自取。
我的一切災厄都是罪有應得。
可是,就隻是——
小善,請不要恨我。
17
出差那天,我忘記帶 U 盤。
本來可以讓秘書順路帶來,可我產生了某種預感,突然有很強烈的願望,想立刻見小善。
卻撞見他和軒轅朗搬著箱子,氣喘籲籲的。
仿佛急於擺脫和我在一起的生活。
他想離開我。
他想拋棄我。
如果一定要在被小善厭惡或是和他分開之間做抉擇……
我更希望他恨我。
24
意識到他要做什麼,我爬向床角,但被握住腳踝拉回來。
「害羞了?真可愛。」
他輕車熟路地尋找到捷徑,執拗又細致地探尋著。而他對這具身體早已熟悉無比。
攀登險峰,躍入海底,又在湧動著血管的丘陵間逡巡。
我變成一座活火山。
巖漿噴發的那一刻,極光和流星在我腦海中旋轉著湮滅。
他把我的身體當作初次接觸的精密儀器,展示出過分的耐心,試圖擦拭幹凈。
我揪住他的頭發,在他額頭拍打,想阻止他,可是手使不上力氣了。
「咳呃,」我像第二次被拉滿的弓,腳趾都繃緊了,「放過我吧,讓開!」
他當然不聽我的。
箭終於射出的瞬間,我的視線連聚焦都很困難。
楚狂攬過我的腰,就像隨手拾起已然松懈的弓弦。
「輪到我了。」
25
我中途昏過去,醒來的時候還在他懷裡。
鏡子變得很臟很臟,讓人多看一眼都不忍心。
他見我渾身牙印,滿眼不可置信。
「小善?」他猶豫地喚。
嗓音裡的愛欲卻如同烈火燎原,驚得他不敢動彈。
溫潤疏朗的哥哥,平日裡不舍得對我說一句重話。
此刻的表現像是絲毫沒料到,欺負我最狠的人,是他。
「我隻打算搬走一段時間,哥,」我總算有力氣說話了, 這是一開始就該告訴他的, 「所以你別再……呃?」
等等。
「為什麼又……」
「小善, 」他的臉埋到我頸側,脖子紅透了,眼淚不受控制地下落,因為興奮戰慄著, 「哥好難受,幫幫哥。」
真要命。
該哭的明明是我。
26
我睡得天昏地暗。
從混沌中漸漸重新拾起意識, 臉上傳來濕潤的觸感。
費力去看,對上一雙水汪汪的眼。
是陌生的薩摩耶,傻笑著把鼻頭往我身上拱。
楚狂咚咚咚跑過來,見我已經醒了, 滿臉尷尬:「抱歉, 我忘記鎖門,小家伙自己把門頂開了。」
我喜出望外:「哥打算養它麼?」
「嗯,我們一起養,」他顯出幾分忐忑,「小善願意嗎?」
他像犯錯的狗狗一樣, 眼神閃爍。
剛到的耶耶也會察言觀色,以為惹我不開心了, 縮到楚狂腳邊露出眼白,似乎想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我抬起手想摸摸小狗, 卻是楚狂湊上前。
於是我把手按到他頭頂, 緩緩撫摸。
我這才注意到自己的指甲被修剪整齊了,估計是睡著時楚狂做的。
「哥是為了討好我才提出養狗的?」
「不是的!我沒有奢求小善原諒我,」
「哥這不是已經理所當然地把我規劃進去了嗎,」我從沒見楚狂如此緊張,笑得停不下來,「還說它不是籌碼?」
他被輕易看破, 滿臉窘迫。
「想補償我?」我扯住楚狂的衣領拽他過來,「可以啊。」
他閉上雙眼,把牙關咬緊了。
一副做好挨揍準備的樣子。
我故意磨蹭, 拉長他等待的時間。
「小善?」
在他疑惑詢問的一瞬, 我吻上他的唇。
旁邊的耶耶耳朵翻下來, 把眼睛蓋住了。
「不用再說了。我也愛你,哥。」
在楚狂扣住我的頭回吻時,我模模糊糊憶起剛高考完, 跪在地上吻他眉心的那個夜晚。
好像已經相當久遠,簡直像發生在上輩子的事,畫面的細節漫漶不清, 化作難以辨認的殘卷。
但沒關系,我們還會共同創造新的回憶,攜手走過很多很多年。
在有彼此的未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