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小胖聞言漲紅了臉,結結巴巴道:「你、你別胡說,我就是看珍珍可憐而已,再、再說誰沒本事了?我爹可是在城裡給我找了個大師傅做學徒,契都籤了,我馬上就是城裡人了。」
說著,他摸索著從懷裡掏出一張紙遞給我,「哼,我馬上就要去城裡過頓頓飯有肉吃的日子了,珍珍,你也跟我一起去吧,我保證會對你好的。」
其他人被他頓頓有肉吃的說辭驚住了,全都圍著他嘰嘰喳喳地討好道:「小胖,你真的要進城啊,我聽說城裡家家吃大米,肉我就不想了,我以後能去蹭碗白米飯不?」
「沒出息,我們小胖哥那麼有錢了能虧待我們?那起碼得是澆了肉汁的白米飯吧。」
「胖兒,他們沒見識就知道飯啊肉的,我可聽說城裡最好吃的東西叫桂花糕,你回來可得給我們帶啊。」
一堆好奇羨慕的眼光和一連串恭維的話讓吳小胖興奮得臉泛紅光,小伙伴們提什麼要求都點頭應著,可我卻隻覺得全身發寒,悶著聲問道:「這契是你爹親手籤Ṫũ̂₂的?他說是給你找師傅用的?」
他還在歡喜中,還是習慣性地點頭,荷花卻看出了我的不對勁,連忙問有什麼不對,我抬頭直直盯著吳小胖道:「你是可以有肉吃了,但不是因為你要進城拜師傅,而是你爹把你妹妹賣了,賣給了城裡一家叫醉花坊的青樓。」
那契,分明是一張賣身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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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樓,哪怕是一輩子沒出過村的老村婦都知道那是個很可怕的地方,就跟拍花子的一樣可怕,吳小胖一把搶回契紙激動地說:「你胡說,我爹才不會把小妹賣到那種地方,不對,我爹根本就不可能賣我小妹!」
可說著說著,他卻先哭了,村裡誰都曉得,吳家是最疼兒子的,其他家雖然也重視男嗣,但對女兒也是盡心打算的,隻有吳家幹得出省一家人的嘴胖一個兒子這種事。
而吳小胖的妹妹吳小玉,在我來之前是村裡最漂亮的孩子,所以他才哭,因為這很可能是真的。
可荷花卻不許他哭,一巴掌打在他臉上說:「現在是哭的時候嗎?這契你爹啥時候拿回來的,小玉還在家嗎?在你趕緊回家救人啊。」
吳小胖這才找到主心骨,噌地一下爬起來跌跌撞撞就往家跑,荷花拽著我的手跟了上去,嘴裡跟我解釋道:「村裡沒人識字,等下掰扯起來還需要你幫忙。」
不僅如此,她還一邊跑,一邊滿村裡喊,「不好啦,吳聰他爹要賣閨女啦,大家快去勸勸吳大伯啊!」
正是結束勞作回家的點,很快,等我們跑到吳家,村子裡的人也都已經聚到門口,荷花悄悄捏了吳聰一把,在他耳邊輕聲說:「想保住你妹,就咬死了你妹要是離家你就跳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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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刻,我好像在荷花身上看見了姜嬸的影子,覺得她真是好厲害,她不好意思地衝我笑道:「你別看吳小胖不太靠譜,對他妹還是好的,經常省東西給小玉吃,不然我也不可能帶你跟他玩兒。」
烏泱泱一大群人聚在門口,連村長都來了,吳小胖他爹娘連忙從屋裡出來,一頭霧水地問道:「村長,村裡這是出啥大事了嗎?」
老村長一臉嚴肅地看著他說道:「荷花說你要把小玉賣了,耀祖啊,逃難路上都沒賣兒賣女,現下仗打完日子要安穩了,我們也在杏花村定居了,更不興有這種風氣,要知道這影響的可不止你一家,真傳出去,人家一提杏花村就是那個賣閨女的村子,好人家誰還肯跟我們結親?」
聽完,吳大伯怒了,聲音陡然拔高道:「姜大海你給我出來,你就是這麼教閨女的,瞎話張嘴就來,我什麼時候要賣我閨女了?」
臉上憤怒的神情一點不似作偽,於是大家不由自主地又把目光對準荷花,這時姜大嬸一家和展羅一也到了,本來那一喊,我下意識縮在荷花身後,不知為什麼,看見展羅一,我卻突然有了底氣,主動站出來拿過吳小胖手裡的契書說道:
「不是荷花說的,是我發現的,這契書裡寫得明明白白,戶主吳耀祖用五兩白銀把女兒吳小玉賣給醉花坊,您是不是叫吳耀祖,您女兒是不是叫吳小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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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來村裡這一年,除了姜嬸一家和玩伴們,其實跟其他人並不熟悉,話變成我說的,村長面上就有了猶疑,轉頭向展羅一求證道:「你不是說她無父無母了嗎?她竟然識字?」
展羅一大步流星地踏出來,難得正經地點點頭:「雖然父母沒了,但在大戶人家當丫環,還是認識幾個字的,村長,賣女人這事可不能起頭啊,眼見日子太平了,那些真有混混的村子族老村長們都還壓著不給賣,我們這村子本就是大江南北逃難聚起來的,開了這種惡頭,以後搶地搶水源可就更說不上話了。」
聽了展羅一的話,本來隻村長在說,這下大家全都七嘴八舌地開始勸阻,隻有吳聰他娘哇地一聲哭了出來,雙手成拳沒命地撲打在他爹身上:「你這個殺千刀的,我跟你拼了!小玉再是個女娃娃那也是我身上掉下來的肉,你居然敢把她賣到那種地方,我不活了啊,爹啊娘啊,你們在哪兒,吳耀祖這是要逼死我啊。」
他爹也慌了神,腿一軟坐到地上:「我、我不知道啊,那人說這是招學徒的契書,隻要籤了就有五兩銀子的工錢,小聰也能進城裡大鋪子幹活,我真不知道那是賣小玉的契啊。」
說著說著,他也哭了起來,展羅一皺著眉問道:「那人是誰?你怎麼認識的?」
「就是城門口侃大山認識的,他人好,請我吃過幾頓酒,還說家裡孩子有出息在大酒樓當大廚,問我願不願意送孩子去,他穿得也體面,我哪知道他居然騙我。」
村長連忙問道:「那五兩銀子呢,用了沒?」
吳嬸立刻回答沒有,跑回屋翻了出來,惶恐地看向村長:「這錢我們沒動,現在還回去,小玉就不算被賣了吧?」
村長低低嘆了口氣,轉向展羅一說道:「你當過兵,也算跟當官的打過交道,如今外面是個什麼情況,村裡大概隻有你最了解,你說呢?」
展羅一看著吳嬸子滿懷期待的目光,聽著屋子裡女孩弱弱的哭聲,想了一會兒才開口道:「契籤了錢收了,青樓那種地方就有它的規矩,多少賣的,最少十倍贖回,他們都是地頭蛇,就是官府也沒辦法輕易動他們。」
「我的個天,十倍,那Ťûₐ不就是五十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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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群裡有人發出一聲驚呼,就在大家要亂的時候,展羅一從懷裡掏出一錠銀子遞給村長:「小玉也是我看著長大的,這個錢就當是我提前給她添的嫁妝了,吳大伯,說好了,到時候小玉出嫁我可就隻帶一張嘴來了。」
吳嬸抹著眼淚感激道:「不要說她出嫁,以後我家什麼人情都不用你出,人來就是給嬸子最大的面子。」
那錠銀子有十兩,展羅一雖然喜歡指使我幹這幹那,但家裡的銀錢從不瞞我,那是我們一大半的積蓄了,在這裡生活這些日子,我早已對錢有了具體的認知,大家種地兩三年才能賺到十兩,更不要說存下十兩了。
他給完,姜嬸也拿出一兩銀子遞給村長道:「反正小玉出嫁這個人情也得出,我家也提前給了。」
他們一下就能掏出這麼多銀子,顯然剛剛來遲是回家拿銀子去了,但其他村民可不會平白無故在身上帶錢,村長眼珠子一轉對著我們這群孩子喊道:「大柱,快,回家跟你奶奶說拿二兩銀子過來。」
大柱是他孫子,聽完應了一聲一溜煙就跑了,有村長這麼一帶頭,沒錢的也都三三兩兩地回家拿錢,大家面上並不排斥,嘴裡念叨的都是展羅一那套說辭,反正就當是提前給的人情。
我抬頭去看展羅一,明明還是那張臉那個人,有什麼東西卻悄悄在我心裡不一樣了țų₆,他似乎,比我知道的還要好,還要讓人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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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子不大,大家很快就都拿了錢回來,但鄉村的鄰裡人情是有定數的,也就是幾十文錢,不是誰家都有給銀子的家底,湊到最後,也不過湊了十六兩多的錢,大頭還是我們三家的。
村長數清楚錢遞給吳聰他爹說道:「這是大家給小玉湊的,說好了,到時候小玉出嫁我們可都隻帶一張嘴,那酒席要是辦得不好,我第一個抽你,至於剩下的錢,你家裡湊湊吧。」
十六兩加五兩,離五十兩也還差近二十九兩,那根本不是一般人家能攢到的錢,吳聰他爹期待地看著村長數完錢,發現還差這麼多,又哭號上了:「這可怎麼是好,二十幾兩銀子,就是把我們全家賣了也不夠啊,大家行行好,再湊湊吧。」
哭著,眼睛還不停掃過大家,期盼著再出現一個展羅一,可這次,沒有人再動了,還有人小聲議論著他不知足,誰也沒想到,是吳小胖站了出來。
自從荷花在他耳邊說完那些話以後,他就一直握緊拳頭安靜地站著,此時卻勇敢地站了出來,盡管聲音還有點抖,但一字一句都很清晰,他說:「爹,昨晚我都聽見了,你說家裡還有幾兩銀子,如果我真的能進城就把地賣一賣湊個三十兩在城裡買宅子,您把地賣了吧,小妹不能去那種地方。」
他爹一下急了,瞪著他喊道:「你小孩子家家懂什麼,賣了田你又進不了城,我們全家去喝西北風嗎?」
就連吳嬸聽見他的話都猶豫起來:「賣田?這,沒田以後你可咋討媳婦兒。」
而他好似在腦子裡排練過一樣,嘴裡喊著「你們要是ťṻₙ不答應,我現在就跳河,還娶什麼媳婦!」,身體就像箭一樣往河邊衝過去。
他家旁邊就是個水塘,他爹嚇得張大嘴想喊都發不出聲來,多虧展羅一眼疾手快,一把摟住了他,吳大伯這才幾步跨上前,啪啪打在他身上:「我讓你胡鬧,你個不孝子,老子還活著呢你就敢尋死,老子打死你!」
吳聰紅著眼回道:「反正你敢把小玉賣了我就敢跳河,有本事你就每天看著我,不然我總能找到機會,你看著辦吧。」
一副油鹽不進的樣子,氣得他爹一嗓子接一嗓子地罵他作孽,可到最後,他爹終究熄了罵人的聲音,頹敗地轉身問村長地能往哪裡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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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個村子的人都動了起來,大家陪著吳大伯去鄰村富戶家賣了地,村裡的男人們又在展羅一的帶領下,連夜拿著那些錢進了城。
家裡第一次隻留下我一個人,荷花怕我害怕,抱著她的枕頭就來跟我擠一個被窩,而我心裡卻亂極了。
宮門破後,即便碰到的是展羅一這樣的好人帶我回家,其實我心裡還是有怨有怕的,怨他也是那些反賊中的一員,縱使母後生前再三跟我強調這是我們沈家自己先做的孽,可那畢竟是我的家國。
可我也怕,怕連他也不要我,出了宮門才知道,關於怎麼活下去,我簡直是一個被養廢的人,所以哪怕累,哪怕偶爾覺得屈辱,展羅一的要求我也咬著牙去做,但人都有情緒,那些攢起來的不滿,終於在他讓我處理穢物的時候一下暴發。
可經過今天,我才知道自己有多幼稚,原來普通百姓不用經歷家亡,隻因不識字就可能被賣,原來我從前一件衣裳一雙鞋的錢可以逼得他們賣田賣地傾家蕩產去湊,原來民生多艱遠不止我這些時日以為的少吃少喝。
而我亦有耳朵,知道這已經是新朝帶來的所謂好日子,我父皇在位的時候,民間比之慘十倍不止。
我根本,連一絲怨的資格也沒有。
更甚者,我真的配活著嗎?
荷花覷著我的臉色,以為我還在怪展羅一,拉了拉我的胳膊說:「唉,本來羅一哥不讓我告訴你的,但你這氣性也太大了,其實他對你那麼兇都是故意的,他覺得你太不防人了,以為他懷著那種心思居然還跟他回來不逃跑,所以他才不想讓你覺得他是好人,免得你以後碰見別人也不知道設防。」
我第一次知道展羅一是這樣想的,注意力被轉移了一點:「我還以為他是嫌我笨手笨腳的,一點生活能力都沒有才想磨練我的。」
荷花點了點我的腦門:「我們珍珍也不是太笨嘛,還知道羅一哥在磨練你。」
說著,有點猶豫地看了看我又問道,「你知道羅一哥曾經有過一個親妹妹吧?」
我低低應了一聲,來的第一天姜嬸欲言又止提到的那個女孩,後來我也問過,每次展羅一都會沉著臉走開,我便再也不問了。
「我家跟羅一哥家是剛逃難就認識的,大家互相幫助了一路,跟別家的情分不一樣,所以知道得更清楚一點,小貝妹妹跟我同歲,展叔一家都疼她,哪怕那麼兵荒馬亂的時候,都護著不讓她吃一點苦,說起來,比吳小胖家還厲害。
「可護太過是要吃苦頭的,那時我們剛到杏花村,大家都忙著開荒,她就那麼被幾個陌生人幾句話哄著走了,展叔展嬸去找,結果全沒了音訊,等再見到,就是三具沒了氣的屍體。」
「你說什麼?全死了?是誰?是誰這麼沒人性?」我不可思議地捂住嘴,他的家人竟是這種方式沒有的,甚至比我更慘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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