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哥哥是個再普通不過的大頭兵。
攻進皇城的時候,別的兵都瘋了一樣搶珠寶搶女人。
隻有他,在死人堆裡撿回了十歲的我。
他說宮裡挑的宮女就是俊,看著就適合做妹妹。
可他不知道,那身宮女服是母後臨死前給我換上的。
我曾經,是大衍最尊貴的公主。
而他親生的妹妹,正是死在皇室的殘暴之下。
1
展羅一撿到我的時候已經有十三把刀尖從我面上掠過,那些人全都衝著撸死人身上的珠寶去了,一個也沒發現我還活著。
隻有他,放下刀笑嘻嘻地揉著我的眼皮說:「小丫頭別裝了,我妹妹從小就愛跟我玩兒這招,乖,睜眼,哥不殺你,哥帶你回家。」
在這冰冷的地上戰戰兢兢地躺了一夜,他一開口,我心裡吊著的那口求生的氣突然就泄了,破罐破摔地想,最壞不過如三姐姐一樣,活生生地被拉出去,血糊糊地再躺下。
於是我帶著怨氣睜開眼,頗有風骨地瞪著他:「要殺就殺,騙什麼人!」
反正這些兵都沒人性,我那些兄姐全都被白刀子進紅刀子出,沒一個有活路的。
他果然拉下臉道:「沒規矩,小孩子家家說什麼打打殺殺。」
可說完,他竟真的沒動我,隻扒拉開蓋在我身上的屍體,強有力的胳膊一把把我拉著坐起來,順勢還掏出一塊餅塞進我嘴裡。
我餓了一宿,害怕的時候不知道飢,如今醒過神來,哪怕那餅又冷又硬,是從沒嘗過的難吃,我也狼吞虎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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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看著我的吃相嗤笑了一聲:「這就對了,你一個小宮女,活著才是要緊事,換皇帝跟你有什麼相幹,別一天天覺得別人都要殺你。」
宮女?
我茫然地看著他,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是了,母後自盡前強硬地剝下我的公主華服,給我換上了這套宮女的衣服。
她讓我用她九泉之下的安穩起誓,一定會盡全力活下去,她說這宮裡各有各的孽,他們都可以去死,隻我一個十歲的小孩子,請列祖列宗原諒她做母親的這點私心,就讓我活著吧。
我大概知道一個公主不殉國是很沒骨氣的,但我怕疼,也怕母後傷心,所以我順從地躺在了這堆屍體裡,可現在睜開眼真的發現連母後都不在了,眼淚就好像有了自己的意識,不等我忍耐,便自顧自掉得噼裡啪啦。
展羅一頭疼地看著我,還沒開口,遠處就傳來一陣嬉笑聲:「呦,展小子,難怪滿地的珠寶不撿,這是想給自己撿個小媳婦啊。」
我這才注意到,他雖然身量很高,人也兇狠,但一張臉看著卻還稚嫩,可那也是相對其他兵,我才十歲,禽獸才下得去手,下意識地,我離他遠了點。
他卻仿佛沒察覺到一樣,一勾手把我埋進他懷裡,不正經地回復道:「活人是要上交的,規矩我懂,可各位哥哥看我都十五了,也沒人給張羅個媳婦兒,這人交上去也是讓人分了,我是真喜歡。
「要不這樣,我負責搜的這片珠寶全給哥哥們,這人,就讓給我吧。」
他說著,死死按住掙扎的我,低聲道,「不想去髒地方就給我老實待著,再讓別人發現我可就護不住你了。」
躺了一夜,我早就從那些人偶爾不懷好意的對話裡知道,所謂的髒地方就是軍妓營,並未完全消弭的害怕再一次席卷全身,原來沒了家國庇護,哪怕我才十歲也算女人了。
我渾身發抖地拽緊他的衣服,再也不敢動一下,由著那些人笑他頭發昏說宮裡一支釵出去就能換個黃花大閨女,也由著他一張破布蓋下來,把我團在胸前急匆匆帶出了宮。
2
直至十日後我跟他坐上回鄉的骡車時,我才知道他為我放棄了什麼,原來那些叛軍打贏了在清兵,十六歲以下,四十歲以上的兵全都不要了,而那日進皇城他們能搜到的財物,就是給他們回鄉的盤纏。
我雖長在皇家,夫子也嘆著氣教過我們不要何不食肉糜,知曉錢對人來說有多重要,於是我愈發沉默,一時想著人是要知恩報恩的,一時又想著會對小孩子起心思的,能是什麼好人。
就這麼糾結著,終於在到杏花村那天,我眼裡汪著淚對他承諾:「展羅一,你既救了我,我嫁給你也是應該的,可你能不能等我幾年,嗚嗚嗚,我太小了也會顯得你像個變態的。」
他看著我,像在看一個傻子:「你要不要聽聽你嘴裡說的是什麼鬼東……」
可他話還沒說完,後面就走過來一個笑眯眯的嬸子,戳著我的臉問道:「小姑娘,你剛剛說啥,這個臭小子要娶你?」
我悲傷地點點頭:「嗯,他說他沒媳婦,想讓我做他媳婦。」
那是我第一次見到姜嬸,也是第一次見識到農村嬸子們有多厲害,展羅一被她隨手從路邊折的樹枝抽得一蹦三丈高,邊抽她還邊罵道:「我打死你個小混蛋,出去一趟長本事了,什麼兵油子的壞毛病都敢跟著學了,這麼小的孩子你也敢嚯嚯,你是不是不記得你妹妹……」
罵著罵著她又停下了,就那麼跟展羅一面面相覷地站著,氣氛卻莫名變得悲愴,過了好一會兒,她才摸著我的頭說道:「別怕,那小子就是嘴巴壞嚇唬你的,他肯帶你回來,你就是我們杏花村的人了,來,嬸子帶你回家。」
3
展羅一的家很破,四間茅草屋,一個大院子,院裡空落落的,屋子裡還有股淡淡的霉味。
可我卻覺得安心極了,因為他終於把我當一個人使,而不是寵物一樣寵。
那日姜嬸走後,他沒好氣地笑道:「我當你有什麼傷心事一路上都慣著你,你不開口說話也不逼你,合著你是把我當那種娈童的變態啊。
「行,你真行,大小姐現在沒事了是吧,那就給我去做飯,伺候了你一路,也該輪到小爺享福了。」
他說話夾槍帶棒的,顯然是氣狠了,但我因著松了一口氣,止不住腳步輕快地奔向了廚房。
然後忙活忙活,啐了裡面所有的碗。
家裡的米面柴火和家什都是姜嬸讓她兒子放過來的,並不多,展羅一吞著那鍋過量的水煮面糊,臉色已經不能用難看來形容。
「你知道你一下嚯嚯掉的是我們幾天的口糧嗎?白面啊,姜嬸不知道省了多久才省出這麼點,她家小孫子都不一定有的吃,你就這麼全倒鍋裡了?」
煮東西需要放水是我關於做飯全部的認知了,還是聽那些小宮女闲聊才知道的,若他不來,我連要燒火也是不知道的,至於白面,那是我唯一認識的糧食,其他的,都長得好粗糙,實在不像能吃的。
我心裡委屈,面上就帶了出來,他不可置信地開口道:「你不會這麼大沒做過飯吧?宮裡的宮女不是伺候人的嗎?」
我想起身邊那些小宮女,最多也就是給我倒倒茶送送水,日常都是陪我玩耍的,理直氣壯地回道:「你胡說,御膳房裡都是太監哪有宮女,而且宮裡我這麼大的宮女也不幹活,我們每天都在玩。」
他上下打量了我幾眼:「你這麼高,長得也白胖,該有十二三了吧,那群王八蛋這麼好,這麼大了還白養著你?」
我前頭有個姐姐沒站住,母後養我的時候就格外用心,膳食都是御醫們每旬把脈現擬的,因此是比同齡人長得好了點,但那叫康健,什麼白胖,簡直沒見識!
我氣道:「我才十歲,哪有十歲的小孩要幹活的。」
他聽完突然就不惱了,笑得意味深長道:「誰說沒有,我展羅一的妹妹就是啊,來,乖,叫聲哥哥聽聽。」
做了妹妹他就不能嫌棄我趕我走了吧,我這麼想著,低著頭訥訥喊了聲:「哥。」
從那天起,我有了一個無賴哥哥,也有了一個新的名字,叫展羅珍。
嗯,本來要叫展羅寶,我瞪了他好久才讓他改了。
4
展羅一果然是個無賴,他說他的夢想是做個靠妹妹養的享福哥哥,於是便開始無止境地奴役我,屋裡的灑掃我來,家裡的三餐,哦,這裡隻有兩餐,我煮,院子裡新捉的小雞仔也歸我喂養。
若我煮錯了,輕的,自己連吃三天剩飯,重的,他真忍心讓我吃那些不小心被熬得黑乎乎的東西,然後自己龇著大牙心安理得地去姜嬸家蹭飯。
就連荷花偶爾偷偷塞我一個窩頭,他都要嚇唬人說偷吃的姑娘以後會嫁給癩蛤蟆,然後把窩頭搶過去。
荷花是姜嬸的女兒,也是我這輩子第一個朋友,她還帶著我跟村裡其他孩子一起摸魚爬樹,讓我不至於辛苦得想趁展羅一睡著的時候偷偷跑掉。
到我拿鋤頭打理菜園子再也不長泡,也能熟練地用榆錢、野菜混著豆子、玉米碴和一點點米煮出飯以後,我以為自己終於是他合格的妹妹了,他卻又帶著我來到茅房說:「我家珍珍這麼能幹,學這個應該也很快吧。」
他讓我把裡面的東西舀到屋後的坑裡,再把雞棚裡每天的雞糞掃進去,還要隔幾天往裡面倒點草木灰。
我聞著那讓人作嘔的味道,終於忍不住哭了,我知道從出皇宮起我就不是金尊玉貴的公主了,所以這些日子我拼命地學,努力地幹,盡可能去滿足展羅一對妹妹的要求。
可我早就問過荷花,我們這麼大的女孩,要學的也就是家務活,誰會跟這些臭烘烘的東西打交道啊,他就是想作踐我,報復我說他變態。
一時間心裡殘存的那點傲氣讓我拔腳就跑,在他沒反應過來之前就沒了影子。
5
「珍珍,你別跟羅一哥置氣了,他人真的很好的,要不然也不會把你帶回來,你不知道這年頭一個女孩子在外面有多嚇人。」
荷花一邊把她省出來的下午飯遞給我,一邊老生常談地勸我,我吭哧吭哧啃了幾口,嘟囔道:「那他知道錯沒有?有沒有很著急地在找我?」
旁邊的吳小胖笑嘻嘻地接口:「你哥才沒有著急呢,我剛還看到他在村口跟人侃大山,珍珍,反正他也不是你親哥,要不你跟我回家吧。」
我躲的地方是個小山洞,是我們一群玩伴兒捉迷藏的時候找到的,這個時辰所有人都在這裡陪我。
荷花呸了他一口:「別以為我不知道你想的什麼小心思,你不就是看珍珍長得好看嗎?人家羅一哥起碼能養活珍珍,你有這本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