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是其中一個。
可是夫君好像以為,我隻是其中一個。
怎麼會呢。
早在他高中狀元之前,我就見過他呀。
當時我和表妹去萬佛寺參拜時,正巧就碰見江南景帶著一幫人不知在做些什麼。
但以我從小對他的了解,大抵不是什麼好事。
隱隱約約看過去,竟像是在打人。
那人是個小瘋子,又兇又不講理,偏偏是當朝尚書令的兒子。
表妹對他犯怵,直拉著我叫我別多管闲事。
沒看到便是算了,看到了而不管,那便也是惡了。
剛要下車,江南景先一步發現了我,惡狠狠地走過來掀開馬車的簾子:「是哪個不長眼的要多管闲事……」
看見是我,他擰起的眉毛漸漸舒展下去,抿了抿唇,頗為不自在地道:「蘇不早,怎麼是你。」
「你又在欺負人了。」我沒理他的問話,板起小臉看他。
「誰,誰,誰欺負人了。」他比劃著要辯解,卻在我責問的目光中漸漸偃息旗鼓。
「你別管。」他不耐煩的擺了擺手。
見他要回去繼續欺負那人,我著急探出一隻手拽住了他的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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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果然停了下來,低著頭看著我的手一言不發,耳朵邊有可疑的紅暈。
「欺負人是不對的。」同他青梅竹馬長大 16 年,我一直致力於教化他,然無果。
「別以為你是我發小你就能管我!我爹老子都管不了我!」他惱羞成怒的扯回衣袖。
「那我隻有告訴江伯伯了。」我看著他這般,幽幽地說道。
「你!」他氣急,「你知不知道我爹告訴我隻有中了狀元才能娶…」
他沒說完便狠狠的瞪了我一眼,好像我背叛了他似的。
我透過簾子的縫隙看了看那倒地的書生一眼,再結合江南景的話,哪裡還能不知道他這般是為何。
「所以你就要把比你優秀的人除掉?」我震驚地看著他,眼裡滿是不可置信。
江南景被我這麼一瞅,一下子像個炸毛的小獅子般:「你不懂!」
「我是不懂。但是你這樣做簡直是小人所為。」
他看著我沉默了半晌,最後淺淺朝我一笑:「那小爺就聽你的,不欺負他。」
他領著僕從離去,我卻從他的背影裡看出一絲莫名的委屈。
被江南景小霸王氣勢嚇得躲在角落的表妹也回過味來,主動要去看看那書生如何了。
她從小便率真膽大。
隻是怵江南景一人。
我吩咐僕從跟著拿些幹糧和銀子給那書生。
掀起簾子,那書生正踉跄的爬起身來,白色的長衫染了塵埃,卻是面如冠玉,好看的緊。
書生接過幹糧和水,恭恭敬敬地對表妹鞠了一躬,夕陽正好,我聽見表妹清脆的聲音:「我叫蘇寧徽。」
「小生陸錦。」
這便是第一次見面了,第二次見面想來他也不記得了。
可我卻是記憶猶新。
野狗驚馬。
我在車上被顛地摔下了軟榻,透過翻飛的車帷,我瞧見一身月白色長袍的他利落地翻身上馬,及時止住了狂躁的馬兒。
他掀開紗簾俯身望向我的那一眼,我隻覺得神袛降臨。
至於他眼中的光芒為何突熄。
由期待變為失望。
我剛剛才平復驚嚇,不能想得。
「多謝公子。」
見他要走,我急忙起身下車。
「不必。」他卻連個眼神也未給我,轉身離開。
「小女蘇晚時。」
我輕輕地低語。
他聽不到。
因為我來不及說。
他不願聽,
大抵是他不願一探究竟。
而那時的我正是情竇初開,見之難忘。
陸錦二字,頻頻夾雜在我所寫的文雅的詩詞裡,我無意識地寫岔,又羞紅著臉揉掉那紙。
再來一遍。
什麼事都是瞞不過父親的。
這日他拎了我最愛的糕餅回來。
這家糕餅是最受年輕女孩們歡迎的。
排隊要排許久。
難怪他今日下朝回來這麼晚。
「晚晚。」他慈愛地看著我吃著糕餅,眼裡滿是寵溺。
「江南景這小子,你覺得怎麼樣。」
我吃糕餅的動作慢了下來,蘇江兩家世交已久,父親該不會…
見我這樣,父親輕笑了聲,摸了摸我的頭,「爹隻是問問。」
「他爹老子明裡暗裡提過你倆的親事許多回了,爹也覺得煩得很。」爹抿了口茶,繼續說道,「不過江南景那小子倒是不錯。之前我叫他拿個狀元再來談親事,他倒真的埋頭苦學,這次竟也拿了個探花。」
「再之你與他青梅竹馬,我原以為你也是……」
「女兒不願意。女兒隻當他是兄長,不曾起過男女間的心思。」想到那人混賬氣我的模樣,我挑了挑眉,趕緊否認。
「哦,哦。晚晚不喜歡便算了,我回了就是。」
「那狀元郎陸錦,你又覺得如何。」他話鋒一轉,我噎了一口,紅著臉咳嗽了半天。
「狀元郎…才學出眾,高風亮節…」我扭捏著挑了兩個詞,半晌才發現爹打趣地看著我。
「爹你取笑我!」
爹哈哈大笑,「你那點心思,早寫在你字帖上啦。府裡但凡八卦點的,哪個不知道啊。」
「你真的喜歡,爹就讓他做你夫君。」
爹早年前也是個帶兵打仗的,言語間頗有點指點江山的豪爽。
我害羞地應下,滿腦子都是那人水月觀音似的面龐。
娘親早逝。
爹爹愛我。
他連話都是提前編排好的。
不是讓他娶你。
而是讓他做你夫君。
毫釐之微妙,卻在日後差以千裡。
滿心歡喜的我一點波折也無,隻是歡歡喜喜的準備嫁衣,三月後準備嫁給我的意中人。
那日繡嫁衣繡得晚了些,我忍不住伏在桌案上睡著了。
夜間晚風微涼。
我迷迷糊糊起來去關窗。
卻看見我窗邊站著一個人。
我嚇了一大跳。
「江南景!你大晚上的幹嘛!」
他像是在窗邊站了很久,睫毛上都沾了些冷霜。
「你要嫁給他?」
他答非所問。
「你說陸公子嗎。」
提及心上人,我不免微紅了臉頰。
他死死盯著我的臉,像是要不放過我任何一個表情似的。
半晌他泄氣似的偏過頭。
「那我呢。」
「什麼?」
風太大我沒聽清楚。
「沒有。」他深吸了一口氣,月光下少年的臉頰如玉,我看的心裡一滯。
想起來爹爹說的,他求娶我。
可是…他從小到大是一直欺負我的呀。
揪我辮子,偷吃我的糕點,無惡不作。
「我是說,按照我們從小長大的交情。你就是我妹子了。他要是敢欺負你,我就把他打得滿地找牙。」
你看,果然不是求娶我。
爹爹果然是逗我的。
我們之間,還是這樣的相處模式好!
臨走前他摸了摸我的頭,輕輕動了動嘴唇。
夜色朦朧,我隻勉強辯識的出幾個字。
首先是我的名字,再是,我什麼你?
看不懂。
出嫁前,爹爹哭了。
我也很是傷懷,娘親走得早,我們幾乎是彼此的唯一精神支柱。
「晚晚,爹爹會讓你應有盡有。」
他很鄭重的承諾,就像娘親離開那天他對娘親承諾的那樣。
我揩去他的淚:「爹爹,晚晚有你已是得天獨厚,有陸錦已是應有盡有了。」
爹爹慈愛地摸我的頭。
夫君雖是神仙畫上似的人物,卻有些冷心冷面的意思。
待我客氣有餘,恩愛不足。
大婚那晚,他喝得酒氣燻天。
劍眉星目,可是卻過分安靜與蟄伏。
芙蓉帳暖,可是卻過分克制與冷靜。
我失神間,他惡狠狠地咬住我的鎖骨。
我疼得蜷縮了一下,他卻更惡劣地展開我。
以後的日子都是相敬如賓。
爹爹喜愛娘親,喜愛得恨不得栓在腰帶上時時帶著。
恨不能生同衾,死同穴。
我便以為相愛是蜜。
但夫君不曾苛待我,該有的禮數一點也未少我。
我便想,也許相愛可以是水呢。
我為他準備朝服。
為他整理內務。
為他洗手作羹湯。
他雖不曾像爹爹那樣去為我排隊買糕點。
但我又沒有告訴他。
他不知道也是正常的。
再者,他本就性子淡漠了些。
倒是江南景,雖說我現在足不出戶。
但府裡下人談論八卦的時候,我也能聽到一些。
好好的探花郎不知怎的摔斷了腿。
再站不起來了。
聽到這個消息,我的腦子一片空白。
隻剩下那人輕佻霸道的笑容。
他待旁人蠻橫強硬了些。
待我卻是較好的。
我從小便性子沉悶,少有朋友。
他這個街頭霸王,朋友站起來可以繞京城一周的人。
卻總愛帶我玩。
我每每問他為什麼不去逗蛐蛐,反而陪著我這個無聊沉悶的人下棋。
他便一下子要惱怒起來。
棋盤上輸得節節敗退。
嘴裡還不饒人的道:「要你管,爺高興。」
想著想著,內心便越發煩躁起來。
想去看望一下他的心思愈演愈烈。
怕夫君誤會,我結結巴巴地解釋了半天。
夫君很大度。
甚至是提出要帶我一起去。
免得我一個女人家遭他人議論了去。
我很感激夫君。
江南景過得很不好。
坐在輪椅上。
我去的時候,他正對著棋盤發呆。
他還留著啊。
我送他的生辰禮。
見了我,他應是高興的。
但他那雙小狗一樣亮晶晶的眸子在見到我身後的夫君時卻黯淡了下去。
甚至有隱隱的憤怒。
我擔心地問了他的腿如何。
他卻一言不發地盯著我。
那樣的眼神我這輩子沒在第二個人身上看見過。
不復他之前的熱烈與朝氣。
那雙眼睛裡有太多的感情,我看不懂。
並不沉卻很深。
像是痛苦,卻又像是貪婪的思念。
我被這個念頭嚇了一大跳。
我趕緊後退了一步,握住夫君的手。
夫君破天荒地回握。
我驚喜地望向他。
卻發現他的眼神並不在我。
冷淡又帶著嘲諷,輕飄飄地落在江南景身上。
最終還是沒能好好和他詢問他到底傷勢如何。
一日回門,爹爹突然說想抱個孫子。
我看見夫君的臉一下子沉了下來。
爹爹笑眯眯的。
「賢婿啊,做爹娘的哪裡不希望有個孫子孫女抱抱呢。」
我猛然想起,夫君的爹娘,好像隻在大婚當日出現過。
問夫君,夫君總是不高興。
那天回府,夫君在床笫之歡上狠了許多。
我受不住連連求饒的間隙,卻看見他眉間的陰冷像霧一樣濃。
我伸手去撫平它,他卻將我的手桎梏到頭頂。
動作更是猛烈。
我有些疼,但我不敢說。
我有了第一個孩子。
可能是懷孕的緣故吧,我的身體日漸覺得疲乏。
我翻遍了詩經給這個未出世的小家伙取名。
夫君接過我整理出的名冊。
擰了擰眉頭。
「都不好。」
「叫阿離吧。」他輕輕笑了一聲。
他極少笑的。
我看呆了。
我雖不知夫君取離的用意,但夫君是狀元郎,取的名字定是極好的。
我每日的歡喜從盼著夫君下朝。
變成了帶著小家伙盼著夫君下朝。
一日,表妹來看我。
她似乎消瘦了些許。
待我也不如往常親近。
我以為她出什麼事了。
她卻不肯告訴我。
隻是兩人相對品茶。
她死死盯著我的肚子。
我察覺到她的目光,淺淺一笑:「小家伙五個月了,叫阿離呢。」
不知為何,她突然不再拘謹。
甚至開始有隱隱的笑意。
「陸大哥取的?」
我來不及思考為何是陸大哥而不是姐夫。
她便帶著滿足的笑意離開了。
走之前還意味不明的問我:「姐姐近來身體如何?」
「還好,總是有些疲乏。」
「那便多休息休息。」
2
生下了孩子,是個漂亮的女孩。
我真歡喜。
她和夫君長得一模一樣。
唯獨那雙眼睛。
像極了我。
教導她成長真不是件容易的事。
我每日都陪著她。
連爹爹突然遇刺的消息都是隔了三日才知道的。
夫君告訴我的時候,我正拿著詩經教阿離背書。
一瞬間天旋地轉。
阿離心疼地用她那小小的身子支住我。
「娘親,你沒事吧。」
我隻覺得渾身發冷,再沒有力氣回答她。
坐在地上良久,站不起來。
爹爹,晚晚的得天獨厚沒有了。
我看向晚霞中背光負手而站的陸錦。
我看不清楚他的表情。
爹爹葬禮上,我再見到了表妹。
她似乎豐腴了些。
江南景也來了,來得太匆匆。
我正伏在地上哭的不能自己。
他逆光而來。
我像是大海裡的溺水者找到浮木。
好多委屈與心酸。
多想同這個最是懂我的人講。
我跪坐在地上,他雖坐著輪椅卻依舊高我許多。
看我傷心欲絕,他不顧一旁我的夫君用力抱住了我。
我自知失禮,趕緊和他分了開去。
轉頭看夫君,夫君沒有一點反應,隻是冷冷的,卻又帶著一抹淡淡的笑。
江南景沒有逗留,他的眼神在表妹和夫君之間流轉了幾個來回。
最終落到我身上,他很是鄭重地承諾我,告訴我他一定會回來。
他有件事要去查。
他走了。
世界又暗了起來。
我哭了很久,終於眼前一黑,暈了過去。
一病好。
沒有好。
我再也站不起來了。
我隻能困於床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