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王命令我。
我抬頭看向他,九王那雙狐狸似的眼蒙著一層蒙蒙的霧氣,眼尾微微上挑,他的手指輕輕抬起我的下巴,仔細賞玩了一番,忽然忍不住嗤笑:
「這等姿色,實在不堪。」
他略帶嫌棄地放下手指,轉過頭,隨口問道:「你喜歡蕭澤?」
我不知道九王是什麼意思,但我心想他行為放蕩,可別誤會了什麼,便趕緊解釋說:
「我與蕭大人兩情相悅,但我二人現下尚未成婚,一切行為,皆隨矩來,並無越矩之舉。」
「想多了。」九王轉過身,「本王可沒有闲情逸致打聽你們越沒越矩。
「畢竟這種事,本王可比蕭澤那廝有經驗多了。」
他又轉頭看我,不懷好意:「宋姑娘若是嫌棄蕭澤技藝不精,不若我相傳一二,以解你二人的苦悶,如何?」
我被他說得臉頓時通紅,登時低下了頭:「王爺不要開玩笑了。」
風掃過江邊的柳條,九王那微醺的背影斜靠著柳樹,仰起頭又飲了一口酒,緊接著將剩下的酒向地面上灑去,笑道:
「時辰到了。
「一切都該結束了。」
我沒有聽懂:「什麼?」
身後突然有聲音響起:
「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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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九王一齊回頭,看見了踏步而來的蕭澤。
蕭澤笑:「王爺在說什麼結束了?是靈安閣裡的事情嗎?」
九王的笑容漸漸消失了。
「王爺,若我猜得不錯,太子此刻,應該會出現在原本侍女要將時卿帶去的靈安閣吧。」
九王眉間微Ŧű₈皺。
蕭澤上前一步:「你於靈安閣中設計將太子伏殺,最後亦可將此事嫁禍給原本要到此房的時卿。
「或許這也是你領她出現在此地的目的。
「想來那些殺手中,會有一人留有活口,到時候會出來指認她的吧?」
蕭澤笑得溫潤,卻將九王的計劃全盤託出。
九王倒還是鎮定如常,仍能帶著笑問:「蕭澤,你抓到了那個刺殺我的刺客,對吧?」
「是。」
蕭澤繼續道:「我還知道那個刺客,是王爺派去刺殺您自己,並嫁禍給太子的。」
九王心中自是已然明曉,他咬著牙問:「蕭澤,我竟沒想到,你會幫太子。」
「沒有什麼幫不幫。」蕭澤淡淡道,「都是為了陛下。」
說罷,他又揚了揚聲音:
「陛下!」
九王瞳孔驟然一縮。
他看見了涼亭後,慢慢出現的皇帝的身影。
11
九王陷害太子一事,證據確鑿。
陛下勃然大怒,將九王關進了宗人府。
林貴妃於御前跪了許久,也無法平息陛下的怒火。
我這才有些明白,原來帝王之家,父子之間的寵愛,遠遠比不上一個好的繼承人來得重要。
陛下賞識太子的能力,哪怕再寵愛九王,也會在其危害到太子時,發出雷霆之怒。
蕭澤後來告訴我,刺殺九王的刺客被抓之後,一口咬定,此事皆是太子所為。
他不信太子會做出這樣的事,便加緊審問,多方調查,終於將事情全部查得水落石出。
原來,九王覬覦太子之位,便派人假借太子之名對自己進行刺殺,以嫁禍太子。
若事不成,便以餌誘其入靈安閣,誅之。
我記得蕭澤第一次和我提及此事時,我問蕭澤誘餌是什麼,他說,或許是我。
「我?」
我滿腦袋問號。
蕭澤沒有說其他的,而是沒來由地問我:「太子賞的糕點呢?」
我說:「在案上,我日日跪拜呢。」
他點頭:「給我吧,我帶回去。」
我不知道他到底想幹什麼,但我還是聽話地把那些都快要長毛了的糕點用油紙都包好了,給蕭澤拿走。
我記得他最後對著那包糕點,望了許久,走時好像說了一句話。
那句話似乎是:
「對不起。」
12
我和蕭澤的賜婚聖旨最終還是頒了下來。
來傳旨的,是太子。
那大約是我最後一次見他了。
因為蕭澤已然辭去了錦衣衛指揮使的職務,說要同我一起去四方遊歷。
太子讓蕭澤先行離開,他說有事情要和我說。
我看著太子,他認真地瞧著我,問:「你猜本宮為何那日在你拋繡球時,抱著個鐵桶呢?」
我怯怯地問:「難道不是,為了喂豬嗎?」
太子笑了。
這是我第一次見太子笑得像個孩子似的,他的眼睛都彎成了一個小月亮,閃著盈盈的光芒。
他對我說:「沒錯,你就記著,本宮甚愛喂豬。」
我點點頭。
「說說你和蕭澤吧。」太子岔開話題,「你是從何時喜歡上他的?」
我如實說:「臣女幼時進宮,掉了個镯子在湖裡,他幫我撈了上來。」
太子竟突然沉默。
隨後他又用那種復雜的眼神看向我,而這一次那裡面洶湧起的情緒竟然格外猛烈。
太子再未發一言,隻對我草草頷首,便轉身離去。
我望著太子的背影。
他好像在轉角處,拭了拭眼角。
許是眼睛,進了些灰塵吧。
13
我和蕭澤成親的那晚,白天宴請賓客,終於到了晚上,隻剩下了我和他兩個人。
但我發覺蕭澤似乎並不是特別開心。
我從身後環住他的腰,將臉貼在他的後背上,問:「你怎麼了?」
我的耳朵貼著他的後背,竟突然覺得蕭澤的心好像跳得特別快。
他道:「我記得那日你同九王說話來著。」
「嗯?」
我那日和九王說的話多了去了,我怎知他說的是哪一句話。
蕭澤瓮聲瓮氣地道:「他說,我技藝不精。」
「嗯??」
我想了想,突然領會了他的意思。
「啊……」
緋紅爬上了我的臉,我一時不知道該說什麼好。
他突然轉過身,將我抱進他的胸膛裡,幾步上前,將我放在了床上。
他的吻落了下來。
燭光搖曳,幔帳翻飛。
他貼著我的耳垂,問我:「夠嗎?」
我已無法言語。
他溫熱的氣息再次撲上我的耳間:
「卿卿,我們還有很久很久。
「一輩子。」
番外——九王
父皇駕崩的消息傳來時,我等著謝朗來殺我。
我等了很久,終於等到了他。
他穿著一身龍袍,俊朗挺拔,光彩奪目,同我這身破布褴褸比起來,我簡直像是個乞丐。
我懶懶地靠在榻上,看向他:「二哥,祝賀你,你贏了。」
謝朗沒有說話。
我笑了:「但我知道,你不想要這些。」
他仍舊沒有說話。
我便替他答了:「你想要宋時卿,對吧?」
謝朗平靜的眼眸中終於激蕩起了一絲波瀾。
我忍不住哈哈大笑:「謝朗,可宋時卿這輩子都不會知道,她的那個镯子,是你給撈出來的。
「蕭澤,隻是撿了個便宜罷了。」
謝朗嘴角微微笑了笑,看著我:「謝徵,我從不在乎這些。」
「是,你不在乎。」
我起身,看著我那龍袍加身的二哥,圍著他一圈又一圈地走著,終於忍不住問他:「謝朗,你說你當皇帝,是為了什麼?
「你自小被立為太子,勤學苦讀,不敢有一刻松懈。登基為帝,又日夜勤勉,勞神傷心,累得一身疾病。
「謝朗,我不明白,你既然不懂得當皇帝的美妙,你何不讓給我?我早點送你去投胎,你換一家父母,或許就能活得更輕松些,我難道不也是在幫你嗎?」
謝朗目光凜凜地看著我,他一字一字地對我說:「為帝者,當為民。」
「可你連你喜歡的女人都留不住!」
「她不喜歡我,又有何用?」
我笑:「你怎知她不喜歡你?」
他低頭,似是喃喃:「那糕點裡明明藏了紙條,她視而未見,自然是不在意了。」
我沒聽清:「什麼?」
謝朗沒有理會我,抬腳而去,最後扔下了一句話:「我不會殺你,此處便留你,安度晚年吧。」
安度晚年。
也好,活個自在。
我又繼續地躺在榻上。
躺著無聊,我想起了謝朗。
我從來不理解謝朗的所作所為。
他很小就被立為太子,每日勤學苦讀,少傅嚴厲教導,他每天的日子除了讀書就是讀書。
我就比他輕松自在多了,我要麼找小太監鬥蛐蛐,要麼和伴讀打彈弓。
這些伴讀都慶幸跟了我,而不是謝朗那個冤大頭,謝朗的伴讀每日可太慘了,天不亮就得起來陪他聽講,天黑了還得點著燭燈陪他溫習。
隻有一個伴讀不喜歡我,那就是蕭澤。
我就奇了怪了,他為什麼覺得謝朗好?
跟著我鬥蛐蛐、打彈弓,有什麼不逍遙自在的?
笨蛋,笨死了!
我決定給這個笨蛋一點教訓。
於是我在大雪日,在蕭澤必經的慶安門暗暗埋了一個雪坑,打算讓他吃點苦頭。
那日雪下得特別大,我就和我那幾個伴讀趴在不遠處的庭樓上,打算看見蕭澤出醜的樣子。
可不知道哪裡來了個不長眼的小姑娘,一身紅袄,绾著雙髻,一不小心踩進了雪坑裡,險些摔了進去。
幸而她母親眼疾手快,將她拽了起來。
可是我的計劃落空了。
都怪這個小姑娘,氣死我了,我一定要給她一點教訓不可。
終於,又讓我發現了她進宮,我特地蹲守在不遠處,看著她走進御花園,跑向了湖邊,竟然還伸出手夠樹枝。
我立馬拿起彈弓,瞄準她的手心,射了出去。
她的手被石子打中,偏了一下,手腕上那大了一圈的镯子就掉進了湖中。
她急得哇哇大哭。
我暢快極了。
也不知道是哪個小門小戶的姑娘,這破镯子也當個寶貝似的留著。
可笑至極。
我報了仇,心情舒暢地離去。
但我下午來湖邊鬥蛐蛐的時候,發現了謝朗。
他在湖裡尋著些什麼東西。
這可真是太陽打西邊出來了,謝朗竟然會逃學!
我正打算把他抓個現行,讓父皇好好教訓他一通,誰料他突然驚喜地叫了一聲,倒是把我嚇得往花叢裡躲了躲。
我看見他從水裡舉起了個镯子。
镯子?
我震驚了。
堂堂太子,竟然逃了學幫一個來歷不明的小姑娘撈镯子!
這讓程大將軍怎麼看!
要知道程大將軍手中握有兵權,父皇忌憚萬分,承諾讓太子娶大將軍的二女兒為太子妃,以安撫程將軍。
連我這個草包都知道,程家二女兒善妒,程將軍又寵他的女兒寵得不行,謝朗這樣做,在如日中天的程家人看來,無疑是任性妄為,在打程家女兒的臉。
程大將軍若是發了怒,恐怕會攪動滿朝不安。
程家人恃寵而驕,擁兵自重,長個腦子的人都知道謝朗這個時候就應該少惹事。
他竟然還這樣猖狂!
哼哼!我這次就一定要讓你被父皇大罵一通,讓程大將軍好好教訓你,讓程家二小姐把你揍得落花流水!
可我剛打算走,謝朗卻從湖裡爬上來,叫住了路過的蕭澤。
他說他已有婚約,於公於私,都不方便去送。
他說讓蕭澤幫他去送一趟。
他說這個秘密,讓蕭澤這輩子都不要說出來。
我在想,謝朗在他此後的那麼多個日夜裡,會不會後悔當初的這個決定。
應該不會吧,畢竟他為安穩朝局做出了貢獻。
應該會吧,他也因此錯過了那個小姑娘的一輩子。
後來程家權落,全家被殺,謝朗和程二小姐的婚約總算是結束了。
他可以光明正大地找那個小姑娘了。
所以當我聽見謝朗抱著個鐵桶去人家拋繡球的現場時,我簡直要笑出聲來。
謝朗是不是傻?
隻要他能當上皇帝,別說那小姑娘了,他想要什麼樣的女人沒有?
其實我隱約間,似乎也能猜出來。
他想要那個小姑娘的心。
可是他這樣,人都得不到,更遑論心。
那既然謝朗不懂得珍惜,我不介意取而代之,讓他好好看看, 皇帝到底應該怎麼當。
我挑選了刺客來刺殺我,父皇聽了此事,果然勃然大怒。
他最討厭手足相殘。
隻要這件事指向了太子,那他注定不會在儲君的位置上坐長遠。
可是我沒料到的是, 錦衣衛指揮使蕭澤, 竟然抓住了這個人, 還審問出了事情的全部。
有時, 我也是不明白蕭澤為什麼會幫太子。
少時,他是我的伴讀,卻厭惡我日日貪玩,對太子的苦讀推崇備至。
如今,他和太子都喜歡宋家那個小姑娘, 他幫我殺了太子,他豈不是更沒有隱患了?
我想他應當是和太子一樣傻的人, 把什麼「為帝者, 當為」六個字刻在了腦子裡。
我也不屑於和這等迂腐之人多做計較。
人生在世,不為己,竟為旁人。
實在是無法理解。
我的計劃唯一算錯的一點,就是不該把他刺殺失敗後的計劃告訴給這個刺客。
隨後我便在我的生辰宴上,被父皇關進了宗人府。
其實我一直都想知道, 為什麼太子沒有告訴那個小姑娘, 曾經,他就是幫她打撈起镯子的那個人。
罷了,這也不是我該想的。
窗外響起了淅淅瀝瀝的聲音, 好像是下雨了。
秋冬之交,一場秋雨一場寒。
天越來越冷了。
我在想, 情難抑,命難逃。
世間之事,大抵如此。
謝朗是, 蕭澤是。
我,又何嘗不是呢?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