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每日都惴惴不安,我不怕自己死去,我怕的是死之前再見不到曹若安一面,更怕他早已先我一步死去。
戰至九月底,前線潰不成軍,遍地皆是屍山血海。
國軍損失慘重,要逐步撤退,我們醫療隊的人也被發了槍支。
然而九國公約就要召開,蔣介石依舊對國際調停抱有希望,不想在九國公約前就讓上海失守。
524 團加強營被留在了四行倉庫,要求堅守上海 10 天到半個月。
十一月,日本第 10 軍登錄杭州灣,直插國軍後背。
蔣介石極速下達全軍撤退命令,我們被分兩路退往南京、蘇州。
命令倉促、撤退無序,日軍狂轟濫炸,許多戰士沒死在正面戰場上,卻被炸死在撤離的路上。
一個炸彈在不遠處炸開,無數個戰士頃刻間被炸得肢體橫飛,我也被衝擊波炸得暈了過去。
等我醒來時已經和原部隊失去了聯系。
我準備隻身去往南京,找原部隊匯合。
然而我還未到南京,就聽說了國民政府遷都重慶,南京淪陷的消息。
我又動身準備往重慶去。
隨身幹糧吃完了,我的腳走得磨破了皮,動過手術的地方疼痛不已。
我靠在路邊的大樹下,揣緊懷裡的槍,想著萬一碰見鬼子也要一槍崩了他,一命換一命。
「老鄉!你怎麼一個人在這?現在打仗亂得很嘞,你一個女娃娃可不要瞎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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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眼前突然蹦噠出一個人,這人皮膚黝黑,穿著共產黨的軍服。
「你是共產黨?」
「是啊!」那人被認出是共產黨很開心,笑著露出一口白牙。
「你們有不有醫療隊?我是護士,我可以加入你們的醫療隊嗎?」
就這樣,我跟著共產黨一路向北再次上了戰場。
共產黨的醫療條件更差,戰地醫院建在農舍、草棚裡,醫療設備和醫療人員都極其匱乏。
我明明隻是一個護士,卻因為知道基礎藥理和外科急救知識也被當成了醫生使,一些年紀尚小的女志願者則經過簡單的培訓充當了護士之能。
在這裡,連止血棉都要從幹淨的棉袄裡掏。各類消炎藥品更是沒有,死於感染的戰士不計其數。
14
縱困難至此,我們也未曾有過一秒退縮的念頭。
許多輕傷戰士,簡單包扎就重新上了戰場,一些重傷戰士也嚷嚷著要重回前線,說反正都沒法活了,死前再砍兩個鬼子才是值當。
我日復一日地思念著曹若定,但我無法去找他,祖國硝煙一片,全面抗戰,每個人都要有犧牲的覺悟。
我知道他定然也是這樣想的。
我隻希望戰爭能夠快些結束,將日寇趕出中國,這樣我們還能在年華未老時赴那府南河畔之約。
「陳老鄉,兩個月了,再給我點醫療物資……」我掀開帳簾彎腰進去。
一群人默不作聲,周遭氣氛壓柳。
「小月兒,陳柱他他身中六彈壯烈犧牲了……」一人解釋道。
……
「屍體呢,我想帶他回家看看。」
他想回家吧,抗戰這麼長時間,他肯定想回家了,我是他老鄉,我要帶他回家。
眾戰士你看我,我看你,眼眶紅紅的,眼淚在裡面遊泳,不肯說話。
「敵人在打掃戰場時,發現了陳柱的屍體。由於日軍指揮官早就放出消息懸賞要陳柱的頭,敵軍士兵就割下陳柱的頭。」
……
「先是掛在樹上示眾,隨後帶入泰州城,去指揮部領賞。」
「那還有身體呢,也可以的,身體裡的心回家了,人也就回家了」
「被帶走了……」
我不敢聽下去了,我回到後面,麻木地包扎。
等這場戰鬥真正的結束後,我放下手中的事,和陳老鄉的妻子找到他陣亡的地方。
戰場已經清理完畢,戰士的屍體都被就地掩埋,而陳老鄉的無頭屍,被老百姓帶走用家裡的門板釘了一口棺材安葬了,墳頭上還插了一塊木板,寫有「陳柱將軍」的字樣。
慶幸,身體的結局不是被日軍帶走的,他破碎的安葬在飽受炮火的中華土地上。
陳老鄉妻子請人打開棺材,我看到老鄉身上裹的破布褲褂上滿是早就凝固變色的血塊。
風瑟瑟的吹,和人心一樣涼。
我們一起找了一條小船,將陳老鄉的屍體運到了安州。
我沒有去,王大嫂子去了,她是陳老鄉的妻子,她想要完完整整的丈夫。
到了安州,船停在城外,請人看守,她自己帶著女兒進城,設法通過認識的人與日軍指揮部聯系上了。
對方答應將陳老鄉的頭顱還給她,並約定日期讓她去取。
到了約定的日期,王大嫂子帶著六歲的大女兒陳玉,前往寵州城外的日軍司令部。
王大嫂子到了那裡,就看到大廳的香案上供著一個木盆,內裝一隻大口瓶,丈夫的頭就泡在藥水裡。
她上前就要拿走,司令部不讓拿,說要舉行一個儀式。敵軍長官叫他司令部裡的日本兵列好隊,由他上香行禮。禮畢,一個日本兵把木盒子捧給她。
接過丈夫的頭顱,王大嫂子心如刀絞,她強忍悲痛支撐著。
沒想到,敵軍長官還不肯放她離開。
他說:「我們是兩個國家,陳司令為他的國家,我是為我的國家。但我們崇敬他的英勇,要學習他的精神。」
長官看到王大嫂子的肚子很圓,像是快要生產,就問她有幾個孩子。
王大嫂子說有兩個女兒。長官說,希望她生個男孩。
王大嫂子認為,敵軍長官之所以要舉行上述儀式和說這一番話,不單單是為了我們中國軍人寧死不屈的精神;也是想借此機會宣揚他們大日本帝國的懷柔政策。
一場風雨之爭結束後,王大嫂子將老鄉的頭顱捧回城外的小船,請人將頭與屍體縫合。
我知道,她本想將陳老鄉葬回他的故鄉,但日軍不答應,她隻得將丈夫安葬在了安州西門外西倉橋下第十根電線杆下一戶姓唐人家的田裡。
15
一九四五年八月十五日,日本天皇宣布接受波茨坦公告,無條件投降。
得到消息時我們興奮得拍桌大叫,與臨近之人相擁而泣。
屋外有人敲鑼打鼓地歡呼,有人狂奔著吶喊:「日本投降了!我們勝利了!」
我們勝利了!!
自一九三七年八月我隨曹若定奔赴上海前線,到一九四五年八月日本投降!
從我 19 歲到現在 27 歲。
整整八年!
八年啊!
我們終於勝利了!
我望向遠方,目光仿佛穿越了千山萬水,落在他的身上。
曹若定,我們很快就可以見面了!
然而,世事並不如我所預想。
時年九月,蔣介石邀請毛澤東赴重慶討論國際國內各種問題。
經四十三天談判,雙方籤訂雙十協定以期和平建國。
協定剛剛籤定,蔣介石就密調 110 萬軍隊,兵分三路向華北解放軍進攻。
中共中央當即抽調 11 萬軍隊和 2 萬幹部進入東北予以阻擊。
我亦再次背上急救包,隨部隊出發。
此時我與抗日戰爭時心境已大不相同。
我不理解,好不容易才擊退了外敵,換來了和平,為什麼又要打,還是和自己人打。
我祈求曹若定千萬莫要上戰場,甚至暗暗希望他能當一個逃兵。
十一月郭沫若先生在重慶舉行了反內戰大會,昆明亦有三萬餘學生罷課舉行反內戰集會。
國民黨武裝暴力鎮壓學校,重慶、上海等地紛紛聲援。
一九四六年一月,在共產黨的爭取和美國總統特使馬歇爾的調停下,國共雙方下達停戰令。
同年六月,國民黨在美帝主義的支持下撕毀停戰協定和政協決議,向解放區發動全面進攻。
解放戰爭隨之徹底爆發。
這已經成了一場不得不打的仗。
我對身邊的每一個人說,你們若是在戰場上碰到一個叫曹若定的飛行員,不要殺他,你們跟他說,柳月兒加入了共產黨,她在解放區等著他。
帶他來見我,我會說服他加入共產黨的。他最是善良,又向往和平,你們千萬別殺他。
解放戰爭從北打到南,解放區不斷擴大,我依舊沒有曹若定的絲毫消息。
一九四八年底,國民黨開啟撤退到臺灣計劃。
六十餘萬現役軍人與百萬民眾皆隨之陸續赴往臺灣。
一九四九年五月,蔣介石宣布臺灣省全境戒嚴:禁止島內與大陸之間的所有人員往來。
我因跟隨部隊多年跋涉,腳疾復發,已嚴重到了無法站立的地步。
組織派人將我送回了蓉都城休養。
彼時我已是三十二歲。
我與曹若定分別了十三年,而我和他真正相處也不過就是從嫁給他到做完手術的一年半時光而已。
但我想,就這一年半的時光也已經抵得了許多人的一生還要多了。
我每日隻做兩件事,去護理學校教學和去府南河邊等他。
16
不久後,曹弘遠與曹老夫人回到了蓉都城,可惜曹老爺在國外已經病逝。
他們將我接回了曹家。
曹公館在戰爭中被毀了,現在我們住在興仁胡同的一處四合小院裡。
曹弘遠也成了家,他的妻子是一個熱情大方的外國妞,為他生了四個孩子。
曹老夫人做主抱養了一男一女到我和曹若定名下。
「我隻是一個妾,怎麼能記在我名下。」
曹老夫人聞言詫異地看著我,「若定竟是沒同你說過的嗎?」
「什麼?」我有些不解。
曹老夫人拉過我的手,讓我坐在她身邊,「那年你十六,若定在鎮江橋邊看見被插了草標的你,回來就跟我說他看中了一個姑娘。」
「我們讓管家去問了你的生辰八字,其實壓根也沒去算過合不合,就說第二天抬你過門。
之所以用小轎抬你過來,而不是大張旗鼓,是若定怕你不喜歡他,他想和你相處,若你喜歡他,他再鄭重求婚,若你不喜歡他,他也好放你自由。」
「那……那他前面的十七房姨太太是怎麼回事?」
我心裡明明欣喜不已,卻又酸溜溜地想,倘若他個個都喜歡,那他的喜歡實在是不太貴重。
「呵呵。」曹老夫人像是想起什麼好笑的事,「算命的說,他姻緣挫折,要娶十八個老婆,就對外編說已經娶了十七個,全都克死了。」
我沒想過事情竟然是這樣,我一個人回到屋裡笑了很久,又哭了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