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自覺就收緊了抱著他的胳膊,也不去管月亮星星好不好看了,鼻端的空氣也變得悶悶熱熱的。
「你要陪我!」
「月兒,若將你的人生比成一本書,我充其量隻是你書頁中的幾行字而已,我能陪你一陣子,但陪不了你一輩子。」
「為什麼不可以?!我嫁給你了,就是要和你過一輩子的。」
我知道他什麼意思,最近北平都在討論東北戰事。
他不想要我了,他想上戰場。
我的眼淚滴答滴答像屋檐上掛著的水珠,一顆顆不間斷地打在他的脖頸上。
「下雨了嗎?」
他騰出一隻手伸向天空接了半天沒接到雨點,才反應過來那是我的眼淚。
結果他不僅沒安慰我反而笑出了聲。
「原來是我們家小月兒掉的金豆豆。」
我不再憋著,哇地一下哭出聲,哭得像要把十六年來的委屈全都擰幹了,把整個人都哭通透了。
「我不管!我就要和你過一輩子!」
我哭得有多大聲,他就笑得有多大聲,我氣得狠狠往他肩膀上擂了幾拳。
「好好好!過一輩子,過一輩子。」最終他沒敵過我的鐵拳。
「你認真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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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將我往上掂了掂,「小月兒,我們好好地,過一輩子。」
他的話音剛落,天上突然飄落下來好多梨花瓣,粘在臉上冰冰涼的,接在手上一下就化成了水。
曹若定說這個不是梨花瓣,是雪。
我在蓉都城從未見過下雪。很快,梨花瓣,哦不,是雪,就落得滿地都是、滿房頂都是,落得我和曹若定滿頭滿身都是。
我在他背上晃著腿,伸著手接雪花玩。
「冷嗎?」他問。
「不冷,好玩。」我說。
「先生、太太,下雪了,進來拍張照,避避風吧。」一個穿著背帶褲戴著報童帽的年輕男人,站在照相館門口招攬著我們。
曹若定半回頭問我,想拍張照嗎?
我原本是想的。但突然又想起李瘸子那張坐著拍出來騙人騙己的照片,就不太想了。因為我現在也是一個瘸子,必然也隻能坐著,我想站在他旁邊拍。
「等我腿好了,回蓉都城再拍吧。」
「好。」
就這樣,我錯過了和他唯一一次拍照的機會。
我總想著,他已經應承了我一輩子,一張照片而已,早晚都拍得。
若有先知,我哪怕隻能趴著也想和他一起拍一張照片的。
11
半年後,我們回到了蓉都城。
此時我已經可以緩慢行走了,江醫生建議我可以每天騎騎自行車,這樣腳掌不用承載那麼多壓力,對恢復更有幫助。
曹若定在府南河邊教我騎自行車。
「你一定要扶好,千萬別放手哦。」
「嗯,放心吧,不會放的。」
我在前面騎,他扶著自行車後坐跟在後面跑。
一開始我騎得歪七扭八的,掌握不了平衡,他總能在我即將跌倒的瞬間幫我把車扶正。
知道身後有他,我漸漸放寬了心。
這一回,我騎了十來米,車也沒歪。
我興奮地回頭看他,才發現他站在離我好遠好遠的地方,笑著看我。
我的心突然就慌了,車龍頭不受控制地扭動了起來。
他快速朝我跑來,在我跌倒時抱住了我,我和車一起砸在他身上。
「哇!」一瞬間我委屈爆了,哭了出來,「你怎麼能騙我!」
他擁我入懷,「對不起,小月兒。」
「你怎麼能騙我!」我不斷重復著這句話,他也不斷道歉。
我當然知道,我要學會騎自行車,他就必須要先放手。
但我在意的是,他怎麼能騙我。
「……對不起,小月兒,我發誓以後再也不會騙你了。」
「我隻原諒你這一次哦。」我實在氣不過,又舍不得埋怨他,隻好寬恕他一回。
「嗯。
他在我的額頭落下輕輕的一個吻,我覺得這個吻不是吻在我的額頭,而是落在我的心上。他眼裡含著笑,我顧不上生氣,隻顧得上心上被叩起的波瀾。
我的膽被風吹得膨脹了起來,趁著他的唇還未遠離,撐起身子猛撲向他,想一口親在他的嘴巴上,可惜沒瞄準,磕在了他的牙齒上。
雖然沒能瞄準,但是我的勇氣已經耗盡了,臉燙得能把府南河的水都燒沸騰。幸好,曹若定也沒好到哪裡去,這讓我心裡平衡了些。
紅紅的耳朵和地裡的嫩嫩的小紅薯一樣,看著就甜。
「我的小月兒啊。」他笑著嘆了口氣,將我擁入懷中,「我該拿你如何是好。」
除了不能跑跳,我的腳已經恢復到幾乎與常人無異。
他問我,想不想去念書。
我想了想,我都這個年紀了,想來也不是讀書寫字的材料。
雖然海倫凱勒是敲醒我的人,但我還是更渴望成為南丁格爾。
我知道東北正在打仗,我渴望有一天也能像南丁格爾一樣到戰場上去,為我們的戰士提供戰地醫療護理。
曹若定送我去了護理學校,他自己也回了軍校繼續學習。
12
一九三五年五月。
國民政府接二連三地與日本籤訂出賣主權協定,舉國上下討伐聲一片。
我在報上讀到也是憤怒至極。
同年八月一日,共產黨在莫斯科發表了《為抗日救國告全體同胞書》號召全國人民停止內戰,組織國防政府和抗日聯軍。
曹家向共產黨捐贈了十萬銀元以籌備國防政府和抗日聯軍。
曹若定想要投身到抗日中去,但他們軍校隸屬於國民黨,為了防止他們退學加入共產黨,軍校實行了嚴管,任何人任何時間不得以任何理由離開軍校。
我們完全沒了聯系,連電話也打不進去。
就這樣過了一年多,張學良、楊虎城「Ṭú₅兵諫」之後,蔣介石終於同意停止內戰,聯共抗日。
曹若定確定了要到前線去,我自然也要隨他去。
曹弘遠變賣了家產,帶著曹夫人和曹老爺出國避難。
這是曹家一開始就計劃好的,他們經商世家走南闖北,消息最是靈通,一個兒子為國而戰,一個兒子留存血脈,無愧於國也無愧於家。
他們問過我要不要跟他們一起走,我搖了搖頭,「大少爺在哪裡我就在哪裡。」
其實不單是為了他,也為了我自己的南丁格爾夢。
曹若定託人將我奶奶和弟弟送到鄉下去了,遠離城市,鄉村或許要安全得多。
我們沿著府南河慢慢走著,手牽著手。
「你說戰場上那麼亂,我們要是走散了怎麼辦?」我搖了搖他的手。
「嗯……,若是走散了,我們就在戰後想盡辦法回到蓉都城,然後就在這府南河邊等著。」他說。
「等著就行了?」
「嗯,隻要活著就一定會來的,所以等著就行。」
「那要是死了呢。」
「死了,魂也要回來赴約的。」
「好,一言為定。」我笑。
「一言為定。」他也笑。
曹若定在軍校是飛行學員,入編後就成了正式的飛行員。
蔣介石要在上海主動發起反擊,他被派往上海,我也跟了去。
在上海,我加入了醫療隊,真的像南丁格爾一樣在戰場上救死Ţûₔ扶傷了。
然而當我直面戰爭時,我才發現一切並不如我想象中的美好。
戰爭不僅不美好,它還血腥、殘酷、泯滅人性至極。
時常有戰士被炸斷手腳、身中數槍連內髒都被打成了肉泥……
他們痛Ṭű⁴得直喊:「給我補一槍吧!給我個痛快吧!」
這種時候我都覺得異常痛苦……
我的雙手抑制不住地顫抖,我的眼淚止不住地流……
救不了,一個都救不了……
那天,我正給眼前的小戰士包扎,另一名剛從前線抬下來的戰士,奄奄一息地對護士說:「姐姐, 你可以擁抱我或者吻吻我嗎?我長這麼大,還沒有談過戀愛,還沒有牽過女孩子的手。」
戰士暗黃色沾著泥土和血跡,很好看,帶著血性的張揚。
護士聽到這話,她淚流滿面,粘住了發絲,也顧不得擦,沒有一絲猶豫,她俯下身,輕輕擁抱少年,手和他牢牢緊握,並在他臉頰印上一個吻。她久久地抱著少年,眼中的淚撲簌簌滑落。少年蒼白的臉上露出一絲微笑,他的頭倒在女護士懷中,閉上了眼,再也沒有醒過。
護士胸口的疤痕很眼熟,是二丫,被賣掉的二丫。
為了掩飾心中的苦悶,我長嘆了一口氣,和小戰士悄悄搭話。
不,算不上小戰士,軍帽下是稚嫩的臉龐,帶著童音,他是娃娃兵。
「小戰士,戰爭結束後,你想去做什麼?」
小戰士看了看外面,平靜又微笑著說。
「那個時候,我應該已經死了吧?」
13
我和曹若定一開始還能偶爾見面,後來便漸漸見不到了。
但他會託人給我帶口信,叫我要將自己的安全放在第一位。
有時候他會讓人帶個空軍的特供罐頭給我,改善伙食。
雖不能見面,但我知道他是平安的就好,畢竟這是打仗,由不得我們任性和兒女情長。
那時候,即便是國民黨,空軍力量也極其薄弱,飛機數量不足日軍的百分之一。
然而就在這巨大的力量懸殊之下,他們竟然能在八一四空戰中擊落日軍三架戰鬥機,首戰告捷!
這一消息無疑軍心大振。
但接下來的戰爭並沒有像一開始的空戰那樣捷報不斷。
從空中激戰到陸地巷戰,從機槍衝鋒到刺刀拼搏……
上海戰場化身成了巨大的熔爐,一旦上了戰場,無人能從這熔爐裡全身而退。
我已經好久沒有收到他的口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