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時候,生在這樣罪惡的世間也是罪啊!
我想管,可我沒有能力去管。
我跟著車隊,慢慢悠悠往前走,他們隻是麻木地看著,並不靠近。
我想給他們些吃的,可是若我拿出來了,又夠幾人去分?
或許拿了吃食的人就會立刻在爭搶中被踩死或打死,或者死的人還有可能是我。
世事是這樣殘酷,可我還是要在這樣的殘酷不忍裡活著。
有馬行來,馬上的人和舊日時一樣,又有些不一樣。
天氣不大好,天空中陰沉沉一層雲,路邊是一堆又一堆或生或死的流民。
我們就這樣遙遙相遇了。
他遠遠看著我,慢悠悠地打馬而來,還是遊街那日的樣子,騎個馬都比別人端正肅穆。
「你真要回博陵去麼?」
「是,我要去看看我阿母,我二兄要娶妻了。」
我看著他,肯定地點了點頭。
若是知曉我要去蜀地,他約莫要擔心的吧?可我不想讓他擔心,他心有乾坤,總要去屬於他自己的天地搏一搏的。
牽掛太多,便是累贅了。
「崔柯影……」這是他第一次開口叫我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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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
我輕聲應他,不敢看他的眼睛。
「我叫人陪你去吧!」
「我孤身一人,無糧無帛,有誰會來殺我不成?可安邑不同,人留在你身邊用處更大。」
「我真的無事,很快便歸來。」
至於這個很快是何時,我也不知。
「你為何總是這般倔強呢?總叫我心生不忍。」
他聲音很低,風卷起他雪白的衣角,漆黑的發尾。
「要下雨了,你回吧!我要走了!」
我打馬轉身,馬蹄揚灰,我並不灑脫。
何為愁,離人心上秋。
眾生皆平庸,隻要不負一日三餐便好。
秋風惹驚鴻,一生隻尋一人即可。
他能來送我一場,已不算辜負我同他一場遇見了。
我想起某日他醉了酒,他醉酒同旁人不同的,除了雙眼看著迷蒙,與平日無異。
「有一日,我定然要重塑這山河,自此再無妻離子散,再無寒族士族之分,能站在朝堂之上的,皆是能為百姓謀福祉之人。」
他有大志向,隻說兒女情長,才是折辱了他。
蜀地千裡之遙,我一路走得並不順暢。
這樣的世道,露財便是要命。
既不敢拿出錢來,這一路怎可能走得舒心順暢?
待到蜀地時,已又是一年了。
蜀地偏僻,且還產粗鹽。
我買了間院子,有人要賣鹽井便買下。
也不著急採,隻是買下佔著。
蜀地同博陵安邑皆不同,潮湿悶熱,且各種我認不出的蟲極多,有時被咬了還會中毒。
隻有當地巫醫給的藥敷了才管用。
我身上各處都被咬過後才慢慢適應了,轉眼又入秋。
我在河塘撈魚,賣給我房子的吳家阿婆送了豚肉來。
她家隻餘下她同一個孫兒,我如今住的房子,便是她那死在外頭的兒子的。
阿婆是個不苟言笑且十分嚴苛的老者,誰家有不平總要去說幾句,且年歲大了,在村中也極受尊敬。
她待我極好,家中有了好些的吃食總要送我。
她孫兒如今已二十了,叫井豐,原在村裡鹽井做活,後來我將那井買下了,井暫且停了,他無事可做,我便付他工錢。
我日後要走商,得有個自己的商隊。
井豐現在幹的事兒就是將附近有把子力氣的年輕人尋來,我又請了個武師,教他們拳腳功夫。
吃喝我管著,且還有工錢拿。
如今已有二十人了,井豐便是這群人裡領頭的。
23
消息閉塞,可不早不遲還是來了。彭城劉玉,以摧枯拉朽之勢,平了天下,雖還有些小小割據,但已不足為懼。
我立時僱了人採鹽,隻是賣的不再是粗鹽。
將鹽挖出來融水,再熬煮,如此數次,便是又白又細的精鹽了。
精鹽同粗鹽的價格有天壤之別。
我跟著商隊走商,由近到遠,恍惚已有三年。
鹽乃暴利,自此我再不為金錢發愁。
天下一統,劉玉建國慶,年號泰安。
我在外行走便有了切身體會,百姓的日子慢慢好起來了。
免賦稅三年,開荒種地者,一畝田獎勵一百錢。
泰安二年,新出了科考制度,寒門亦可入朝為官。
我在益州修了一所書院,請了教書先生。
隻要想學的,不管男女皆可來,衣食住皆免,束脩也不必再交。
這約莫是我能做的事裡最好的了,我早已不缺錢,就想做點什麼。
世上終有一日會沒了我,可我想將這書院傳下去。
「古之欲明明德於天下者,先治其國;欲治其國者,先齊其家;欲齊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誠其意;欲誠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
這便是為何要讀書識禮的緣由。
歲月悠長,後世誰人知我來過?
可我書院的學生若有一日能著書立說,如《大學》《尚書》者,便是立下了千秋萬世之功德。
我一生便無憾了。
我深知販鹽不是長久之計,我能靠著販鹽賺錢,隻因世事混亂的緣故。
如今天下初定,再過不了許久,朝廷定然要將鹽井全部收回的。
我曾給阿母去信數封,皆是石沉大海。
阿母提過要搬去西京,我想去尋一尋,亦想去看看我的故舊。
有家才有根,我什麼都有了,唯獨沒了家。
將蜀地的生意交代了,我又孑然一身地歸了西京。
西京已是國都,繁華自是與別處不同的。
新帝不喜世家,原本許多聲名滿天下的世家已沒落了。
隻有一家卻越發顯赫,河東裴氏二郎裴潛,如今是朝中尚書令了。
他終是走到了他想去的地方啊!
隻是我同他,再見一面已太難了。
我在西京四處打聽,得到家中消息時半旬已過。
我阿母同家人在來西京的路上遭了匪患,一人也沒餘下。
我已是個沒有來處的人了。
舊時我阿翁去時,家中人人都掉淚,獨我不曾哭。
彼時我長兄也還在,他斥我阿翁最是疼我,我為何一滴淚都不肯掉?
我為何不哭呢?
阿翁同我說過,隻要我心裡惦念他,日月星河便都是他。
他不曾走,我為何要哭?
24
阿翁卻騙了我,他們都走了,隻餘下我一人,連讓我再見一面都不肯。
原來這世上你得了一樣,便要用另外一樣去換啊!
可若是無痛不煎熬,要如何變得強大?
已無人護我,可我還有要護的人啊!
我在西京開了食肆,開了糧鋪,又開起了錢鋪。
如我所料,朝廷要將鹽井全部收回,日後凡私人販鹽者,其罪當誅。
蜀地來了信,一井補百株,問我該當如何。
井豐帶著人來時十分不高興,說我為何分文不取就將鹽井都捐了?
他如今已是兩個孩兒的阿父了,做事老成,這些年走商,出去誰不叫他一聲大掌櫃?
我知他的心思,本是投機取巧的生意,不是長久之計。
我們就這樣在西京扎了根。井豐一來,我忽無所事事起來。
不用我每日撥著算盤珠子查賬,雖開著食肆,亦不用我親自下廚,若無大事,店裡生意都不用來詢問我。
我一下闲了起來,在院裡養了許多花,又在後院闢了一處菜園出來。
似又回到了在安邑時的那日,滿腳泥巴的我立在院裡。
院門推開,進來兩個郎君。
微風細雨,我還能同他們說話,給他們溫酒。
時光恍然,我還是我,隻不知他們如何。
我想去看看袁瑛,去尋尋我的阿桃。
可她們離我太遠,我一屆商賈,是無論如何也上不了她的門了。
宮中有夫人袁氏,士族出身,美貌非常,極得帝寵。
袁瑛如今住的地方,是我去不得的了。
我有些想她,不知她是不是還同舊日一般。
我平日無事甚少出門,讀書寫字,或跟著家中下人做些活計,或侍弄我的菜園。
有些場面上的應酬多是井豐去的,隻有一事不行。
朝中要商人捐錢,為的是國庫空虛,各處駐守的將士已發不出軍餉了。
這事兒我有些信,又有些不大信。
劉玉一路自彭城而來,勢不可擋,後又圍剿了舊帝,一路上跟著舊帝背上的世家又有多少?
他們走時不曾帶走所有的家財麼?
那些錢財物品去了何處,陛下不說,誰敢問去?
不管信與不信,這錢終究是要捐的。
不要覺得錢裝進口袋裡就是你的了,有個太平盛世,於誰而言都是最好的。
至於捐多少,怎麼捐,是捐錢還是捐物,得看陛下怎麼說了。
我是外來的,在西京並無根基,隻是一來就開了許多鋪子,最緊要的是開了間錢莊,如此已非常惹眼了,所以此次捐錢,定然要慎重些的。
不想新帝卻不同於舊帝,竟要在宮中舉宴,有些實力的商家全被邀了。
我不想去,又不得不去。
居上位者,生殺大權在手,一舉一動皆要萬分小心。
新帝如何亦不知,更是要萬分小心的。
我長這般大,從未這般鄭重過,穿什麼,戴什麼皆有講究。